小时候,我一直跟着母亲一起生活。因为父亲常年在千里之外上班。长大后,父亲退休回家了。我却为了生存到处奔波,很少待在家里。
父亲早年在福建海防当兵,后转业分配到中国长江航运集团公司,成为拖轮上一名船员,主要负责烧锅炉,他负责往里送煤——以前的船靠蒸汽为动力的,还没有用柴油机。
父爱给我美好的回忆是从他到城里开始,城里的亲戚会第一时间捎信来,或者到了乡政府所在地泳溪街后,村里人看到回来也会通风报信说你父亲回来了。这个时候,一股幸福的暖流就遍布了全身。当时还没有通上公路,我们沿着石子路步行去接,父亲的行李大都是两个袋,挑着来的。回家后不久,我们就等着父亲分糖果了,父亲带来的糖果好吃,与村里小卖部售卖的不一样,好看好吃洋气。
父亲与世无争,不管闲事,安贫乐道,在很多事上他宁愿吃亏,也不与人争长短。他人木讷,有的人说他迂腐,有的人说他慢半拍。父亲心如止水,心素如简,人淡如茶的这种秉性却真实存在的,深深地体现在他的生活。
以前通讯没有现在这样方便,农村家庭基本上没有安装电话的,更谈不上买手机了,靠书信来往。我母亲与父亲基本上两个月通一次书信。母亲识字不多,不会写信。在我读小学时,她请做教师的大伯帮助代笔,自从我读初中后,他就叫我给他代写。
父亲要出海了,母亲挑着泪水,翻过一座座大山。父亲在大海上,每隔一二个月,从船舱里酝酿出,海的腥味、泪的咸味、生活的苦味。他说想着田野、庄稼和灶台,从不讲大海深处潜藏的险境。母亲说一句,我写一句,灵魂与一支笔在煤油灯下对白。停顿时,我便用省略号代替。山的外面就是海,可我与母亲一直看不到父亲的背影。
表面木讷的父亲,也有心细如针的时候。他有一个爱好,就是爱好收藏照片。他总是蹑手蹑脚放在一个木作小盒子,纸裹了好几层,经常拿出来,左瞧右看。
他曾拿出一张三个小男孩合影照,指着左边这个说——这个小男孩就是你啦!我发现了唯一的童年时代照片,仿佛他手中握住一根神奇的绳子,一用力拉回了我的童年。父亲告诉我这张照片是我城关溪头村舅公拍的,20世纪70年代谁家拥有照相机,好比现在家里拥有宝马、奔驰般,舅公是城里人,有照相机。
从此,我爱上了父亲的小盒子,如魔盒般诱惑着我。只因藏得太深,锁在木箱里,偷不出来。父亲心情好时,大都在过年过节,让我瞅瞅,但不准我碰照片。他拿照片的动作总是那么小心翼翼。
一次,他拿出一张照片。哗!一位年轻英俊的炮兵。我问这个解放军叔叔是谁?父亲笑眯了眼,没回答。母亲过来揭开谜底,这是你父亲,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认识呀!
每个人写自己的父亲,总有千言万语呢,我也一样,唠叨不完,为此,我曾写过一首有关父亲的诗《父亲那双手》:
父亲那双手
是我见到世界上
最粗糙的手
粗糙得犹如麻绳
父亲用那麻绳的手
蘸着滚滚东流的长江
临摹自己的名字
整整三十年
父亲的手
有着无穷的力量
时常搅动长江巨浪
在风雨中扬帆远航
父亲的手
是一双最灵巧的手
总能将艰辛的生活
和险象环生的航程
整理得平平坦坦
父亲20世纪90年代中期退休后,回家发挥余热,砍柴、种庄稼,样样都做。
据我的小妹回忆,她读小学时的一个暑假,天气炎热,跟父亲去响亭山,一路上蹦蹦跳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到达后,父亲开始做起农活,而她在一旁看野花,采摘野果,尽情地玩耍。不一会儿到了晌午,她一根柴都还没有砍好,父亲把一大丘的地里的草都除干净了。父亲一边用手把破旧的衣服往脸上擦汗,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你柴没有砍来,饭没得吃了,妹妹听了好紧张,就马上动手砍柴。然而,父亲早就不声不响地帮小妹收拾好了两捆柴。
我还记得父亲在外地工作时,回家探亲,到假期结束返回岗位,要远行千里,我与母亲将他送到雅雀岭,有着长路漫漫无穷尽的感觉,更有萧萧易水的凄凉之感。但我也万万没有预料到,庚子年夏,我们竟然将父亲送上山后,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出殡那天,妹妹真的哭得很伤心,声音很大,响彻整个村庄,整个乡村的夜都在痉挛。
责任编辑:谢宛霏
胡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