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王安的宿舍在一座山坡上,是一个大的四合院。入晚的某个时段,这栋楼里就她一个人,我小心翼翼走进这个陌生的宿舍。
我原来看书的大好光阴,变成了和王安见面的闲聊。我推荐王安读缪塞《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缪塞和乔治桑的爱情,那才叫深刻、迷惘。普通人的情感简直就是白开水。王安说,我喜欢简单和快乐的情感。你看,他开篇就说“我尚年轻的时候便染上了一种讨厌的精神上的病患”,这个作家患上了“精神上的病”,我就不爱看。
我说,那只是一个比方。
比方我也不喜欢。她说着话,手下不停,她在织一件薄毛衣。王安对手中毛衣的兴趣超过了一切。
你快织完了吗?我似乎也对那件毛衣发生了兴趣。
就差几针了。王安轻拢慢捻抹复挑,很快收针扎线,站起来,麻利地脱掉外衣,将毛衣从头上套下去,一抻,毛衣就服服帖帖穿在她身上了。王安走到我面前,怎么样,漂亮吗?
我有点害羞。我还没有捕捉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感受。昏黄的灯光,杏黄的毛衣,纤细的腰肢,还有那张快乐的脸。我喜欢她,但我不太习惯突然间这么迫近的身体。春天图书馆旁边盛开的芍药,也是这样杏黄,饱满,每一片花瓣都像在大口呼吸,带着身体深处的热量。
好看。我非常简洁地回答。
我们出去走走吧。王安要绣衣夜行。
我们在宿舍下面的操场散步。春天的夜雾令我轻快起来,说起我这段时间读的书。一个叫作施托姆的作家,什么茵梦湖,什么燕子归来时,什么迟开的玫瑰。我还背诵起他喜欢的句子:一位衣冠楚楚的老翁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慢慢地沿着大街走来。他腋下挟着一根金头长藤杖,一双乌黑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已经逝去的青春……
你是不是想多年以后功成名就故地重游?王安问。
也没有,我就是喜欢这种叙事,将当下的生活一下子推远了,似乎有一双眼睛从多年之后看今天的我们。
谁知道多年以后我们在哪里?
不能功成名就也可以旧地重游,我们散步走过的这些土地应该还在。
若干年后,谁说得定呢,也许我们这所存在了70年的学校都会消失呢。
王安和我对未来都没有坚定的期许,那些事还很遥远,而且未来那么不确定,就算是信誓旦旦,又有什么用。
夜深了,我们往高坡走,回到宿舍门口。
春寒料峭,冷风嗖嗖。女生宿舍的院墙东边有两棵榆树,一棵六七米高,一棵十来米高。矮树在三分之二的地方分出两根枝丫,高树在一半处分叉,这样四根树杈就交叠在一起。夏天它们被浓密的枝叶盖住,没有谁注意。春天的深夜,它们还站在那里,新叶只有一点萌芽。就像两个人伸开了胳膊,一个人亲密地怀抱了另一个。也像是一个人要往北边跑,另一个人从南面追。
春夜的树看上去都是黑色的枝干,瘦且硬。王安要进四合院了,我和她告别。这次我说了很多故事,伤感的、快乐的,都有。王安听得很开心。那件黄色的毛衣使她看上去像一朵在操场跑道上移动的芍药。两人站在高坡上,彼此都有点依依不舍。
我眼睛盯着那两棵树,月亮正好在树枝杈之间,清冷,悠远,明净。春夜的冷空气将月亮擦得雪亮。高坡上的风比操场上的风大,两人并不觉得冷。我看着这月亮,王安也看着。这月亮有点冷艳,又有点温存。它在枝杈之间悄悄移动,是冰清玉洁的,四周似乎又是毛茸茸的,柔软的。
月亮落在枝杈之间,从南边看过去,就像是躺在那两个人的怀里。
我能从冷冽的月光里感觉出一种温柔来,我想靠近王安,给她挡一点深夜的寒风。
王安觉得毛衣真暖,这么冷的月光里,她的胸膛,四肢,甚至脚尖都是暖的。她感叹自己的手艺真好,今后她还会打很多毛衣,为她心爱的人。此刻,她很享受这月光,她是不是也想靠近我,给我一点温存?
然而,两人都站在原地不动,连指尖也不曾触碰。从树和月亮那边看过来,两个人在南边的阴影里笔直地站立着,身上落满了月亮冷冽的碎屑。
上海市静安区教育学院教师 冯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