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到镇上小巷的转弯处,林千西停下了脚步。寂静的路口有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橘子,果实伴着鲜嫩的叶子一齐堆在车里。这些橘子黄绿相间,应当是在离水镇附近的山头上长大的。
“要橘子吗?!一块六一斤,3块钱两斤!”一个中年男人从小门里挤出来,他一边将手机揣进兜儿里,一边推销橘子。林千西抬起头,迟钝了几秒钟,还没来得及张口,男人又说:“你可以还价!我给你优惠!自家种的,可好吃了,你尝尝。”他一边说着,一边连皮带肉掰下半只橘子递到了林千西手里,又眯着眼睛笑了笑。
林千西吃了一瓣橘子,味道很原始,不算非常好吃,但这是橘子最初的味道,在城市的水果店里已很难买到了。她要了两斤,男人把橘子递给她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小心问她:“哎……哎……你会打麻将吗?”
她很警惕,男人补充道:“我们这岛上人太少,今天三缺一,不然你留下来陪我们打一会儿。橘子、橘子我送给你吃!你输了也算我的!”
林千西再次拒绝,表示自己是来找人的。男人问她找谁,并表示自己是当地人,附近的人多半都认识。她说了父亲告诉自己的那个名字,男人咧嘴笑起来说他就是,没想到这么巧。男人招呼她进屋,她跟在男人身后朝着小门走去。此时她才发现他是个跛子,有一只脚极不自然地在地上趿拉着,走路时一步一顿。“他竟然就是爸爸曾说过的刘叔。”林千西想。他的身上混着烟草、橘子和泥土的气味,林千西微微皱起了眉。
屋内,风扇慢悠悠地转着,头顶的两根电棒格外明亮,白色的内墙壁与房子破旧的外观不合,很明显是重新粉刷过的。麻将桌旁坐着两个人,左边的中年女人烫着卷发,看起来50多岁,右边是个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正在码牌。
“哎?老刘,这丫头是谁?”女人问。
“这是我表哥家的闺女。老邵电话总也不接,人影都不见,我们把她凑上先打吧!咳……咳!”说罢,刘叔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几口,然后将滑入口中的茶叶“呸”了回去。
中年女人说她姓王,“老太太是万奶奶,万亭山的那个‘万’。”王阿姨看向林千西眼睛笑成了缝儿,脸上的脂粉卡在法令纹中,形成了两条白线。她干燥的嘴唇上涂着豆沙色的口红,嘴唇的边缘已经模糊了,可能是吃了东西没有及时补上。
林千西正要坐下,万奶奶说:“你真的要坐在那里吗?不然你坐里面吧……让小刘坐那儿。”万奶奶的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上,她的眼睛抬了起来,对着林千西微笑,然后继续慢悠悠地码牌。
她站起来,不知万奶奶何意。刘叔接话:“她不想让你背靠门坐,容易输钱哦……姑你可真会疼我。”他说着看向万奶奶,几个人都“咯咯”笑起来。
此时,刘叔的手机响了起来。
林千西瞥见屏幕上的那个名字是“邵安”……
二
以万亭山闻名的亭州,虽不是旅游城市,但在附近也算小有名气。刚到亭州的时候,林千西去爬过万亭山,她原以为山上亭子很多,“万”是夸张的虚指。她到山上读了碑文才明白,山上有一座亭子的名字叫“万亭”,是历史上一位姓万的官员组织建造的。时至今日,亭州姓万的人也不少。
万亭山的东侧是一个大湖,当地人称离水。据说以前亭州本地人以渔业为生,许多人从万亭山脚下离家,乘船在离水之上飘荡一段时间。此处多有离别之事,因而此湖名为离水。本地人称离水,后来被命名为离湖,因地图上也显示的是“离湖”二字,故外地人都称离湖。随着城市的发展,亭州的外地人越来越多,称离水的人也显得更少了。
离水之上有数个岛屿,半岛居多,也有无人居住的荒岛。四面临水的岛里,数北山岛最大,岛上有一个离水镇。林千西站在万亭山的山顶眺望北山,这个岛屿的边缘柔和,如同丝滑的人造曲线。远远望去,北山像一朵飘荡在水面的云,凭借着游丝一线与亭州市区相连,那是一条通向万亭山脚下的湖面大桥。
“离水镇那里好玩吗?”林千西指着北山问同行者。
“没什么人去那里,都是小巷。”
“小巷的另一边是什么?”她又问。
“小巷的尽头还是小巷,这个岛上的所有人家都是小巷连起来的。”
为何来到离水镇,林千西自己也不清楚。打着寻亲的名义,可能是无聊,或者是好奇,若是仔细再想,应该都不是。在亭州重复性超高的生活,让林千西感到无比倦怠。如往常一样,她端着洗好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敲开合租室友的门后,那个姑娘十分客气地吃了一块。第二天,她的桌子上不出意外地出现了一个苹果,那是作为室友的礼尚往来,是年轻人还的“礼”。这只如期而至的苹果,就像一个默认的约定,谁都明白,谁都没有说话。
在亭州,林千西和城市里的大多数的外地年轻人一样,没有太多的亲戚朋友,工作之外的生活格外空荡。如同她极其简单的房间陈设,她的生活简单到不能再删除任何一个环节。当代年轻人的修养,体现在人与人之间明显的界限感。他们与人为善,谈吐和气,做事周到,但林千西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在生活的某些瞬间,她疯狂地希望出现一些细枝末节的意外。例如,倒牛奶的时候突然溢出杯子;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上班途中改变行车的路线……
在这座城市,林千西如无根浮萍。她以前常听父亲谈起儿时的玩伴刘叔,他家就在亭州上的离水镇。父亲说,他爬山的速度非常快,体力很好,每次上山挖笋他总能快速找到未出土的鲜笋的位置,扒开之后用锄头准确地刨出来。回到家之后,他用叶子和牙签做成碗状,里面放上玉米粒,鸡看见便去啄,如此一来鸡就看不见了,很容易捉。他把刚杀的土鸡和笋放在一起炖,鲜美无比。通过父亲的描述,林千西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鲜活气。如今她来到亭州,也想去见一见这位远房叔叔。
三
无人相伴,林千西如同一株野草,落到了离水镇的土地上。她开着车,一路迎着来自湖面的风,风中带着幽微的鱼腥味。河沟里即将枯萎的荷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几只寂寥的蝉在树上鸣叫,似乎是在向夏天告别。
村庄的主干道是一条较宽的巷子,巷子另一头迎面走来的两个妇女,她们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孩子们手里抓着几个马泡(一种属于葫芦科黄瓜属的一年生匍匐或攀援草本植物——编者注)相互抛掷,边跑边将地上的马泡“噗呲”一声踩碎,同时发出阵阵笑声。
一个女孩在路中间停了下来,脚下的动作却细腻起来。其他孩子见状都围了过去,嘴里说着:“这边这边,往这边呀。”渐渐地,两个大人也围了过去,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林千西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发现地上有一个小窝,一枚马泡刚好掉了进去。女孩扭动着身体,变换着姿势,试图将马泡踩碎。大人和孩子围了起来,都等待着这个激动人心的结果。马泡滚动着,女孩摸索着找到了技巧,只听“嘭”的一声,踩扁的马泡刚好填满地上的小窝。大家笑起来,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林千西是闯入这里的局外人,她默默观察着一切,试图将离水镇的一切都纳入眼帘。巷口的牌坊上写着“元宝村”三个金色的大字,在太阳的照射下更加显眼。她将车停在村口,独自一人钻进了巷子里。亭州多雨,离水镇都是斜顶的自建房,墙壁不够洁白,多是雨水淋漓而下的痕迹,一缕缕的灰色线条如同布料上斜织的花纹。村里家家都种花,如今夏秋之交,月季正在开第二茬花。五颜六色的花朵点缀着灰白的墙壁,偶有阿猫阿狗趴在门口的台阶上。从小院里伸出脑袋的柿子和石榴还没有成熟,门前的枣树早已挂满了果实。或许父亲也曾走过这些小巷,看见相似的风景,度过他难忘的少年时光。
忽而小巷内传来离水镇的方言,她能听懂大半,是打电话的人在抱怨对方总是不接电话。当她在巷口处转弯的时候,未见其人,却见到了装满橘子的旧三轮车。
四
刘叔接到电话,热情地问候电话另一端的邵安。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真实的快意从他粗糙的皮肤里渗透出来。对面说了一段话后,他的脸上仍然是带着笑的,却比刚才显得僵硬了许多。电话挂断,王阿姨和万奶奶双双盯着他,生怕他遗漏了任何一个字似的,等着他复述电话的内容。
“我瞧着……咱们这三缺一,以后是补不上咯。”刘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回来了吗?”王阿姨心不在焉地丢出一张麻将。
“是啊,老邵儿子让他留在那边养老了。这次去看房子的,说过几天回来把东西收拾收拾。”刘叔说。
“他身上有些毛病,儿子又远,去那边是对的。人家儿子是孝顺……”万奶奶说。
林千西沉默不语,跟着王阿姨打出了一张“红中”。
“老刘,听说你儿子要回来啦?二筒!”见刘叔不快,王阿姨转移了话题。她将麻将牌轻轻一摔,“二筒”瞬间滑向了桌子中心。
“那是那是,哈哈哈……还有几天咧。”刘叔说。
“呦呦,我瞧着到时候你这腿都能好起来,我看谁还敢叫你‘刘瘸子’哦。”王阿姨摸到一张满意的牌,往自己面前一插。
“想叫就叫,又不是瘸一天两天,你们都这么叫我也不生气。哈哈……一万!”刘叔故作轻松,脸上的表情略显得意起来。
“小刘,你再不仔细看牌,我可胡了啊……”万奶奶轻声说。她从老花镜后面投射的目光,带着温润落在了刘叔了身上。
“胡吧胡吧,把零钱输给我姑,我还是愿意的。”他笑嘻嘻地回答,万奶奶抬起手来无奈地指一指他。
或立或倒的麻将牌看似孤立,实则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林千西跟在他们后面出牌,不说什么话,也不期待着自摸。另外3个人明显的情绪低落,林千西都看在眼里。刘叔丢掉“四万”,骂骂咧咧地用方言说着一些烦躁之语,林千西似乎已经猜到他期待的那张牌是什么。她假装犹豫,来来回回码了几次牌,最后从中间摸了一张五万丢了出去。
“胡了!看来千西今天是准备把钱输给我啦!”刘叔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咳嗽了两声便开心地转身出了门。
时间久了,林千西逐渐明白这4个人的关系。他们本是同村的邻居,也沾亲带故。村里的人本就不多,能凑在一起打麻将的就更少了。王阿姨退休几年,女儿在国外定居,丈夫在外做生意;刘叔因为身体残疾,很难找到工作,平时照顾家里的果园和菜地,外加妻子打一份工,生活还算过得去;万奶奶已经失去了老伴,家里的小辈都外出工作了,但她不愿意去城里。那个林千西未曾谋面的邵安,是刘叔的发小,两人年龄相仿,感情一直很好。如今邵安离开了离水镇,剩下的这3个人,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
他们仨像被秋天遗留在树上的叶子,该飘落的时候没有飘落,冬天来临时尴尬地停滞在了枝头。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曹竞 罗希
高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