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爬上家乡这个蜿蜒崎岖的山头时,我已经读大二了。
这次的“登顶”时的心情并非像儿时跟着奶奶上山割高粱苗那样欢快,而是一种沉重的、五味杂陈的心情。
我跟父亲驱车3小时赶回老家,第一目的是从二大爷家接奶奶去我家生活几个月。与二大爷一家寒暄了几句,原本的满腔情感只化作了简单的问候,多年不见亲情虽未淡薄,但语言却不能自然顺利地表达出来。二娘正忙活着在外屋灶台前炒菜,我便走到院子,冬日正午虽有阳光但也极其冷。仓房前边放着两个鸡笼,见人过来,笼子里的鸡咯咯叫起来,我随即薅了一把菜棚里的小白菜叶,几只鸡争先恐后抢着吃完了。拴在门口的小黑狗不停叫着,上次来时它还是只小奶狗,摇摇晃晃的,对我很亲近,或许时间太久,它已忘了我的味道。
又逛了一圈,太阳开始变得刺眼。并不是这几只小鸡对我有什么吸引力,而是屋里堂哥的女儿对我这个突然到来的外来客不是很接纳,显得怯生生的,而与堂哥和大爷的聊天话题也已说完,单单坐着只会让双方都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所以我走到院子里,认真研究起小鸡吃蔬菜来。
吃过饭,父亲稍作休息后,径直去了村后的那座山头。这座山我儿时经常来,大多是帮奶奶拿收割好的高粱苗,回去切割、浸泡绑上细线做扫帚用,现在山上早就没这些了。冬日的午后,风呼啸着吹过空旷无边的山顶,地上积雪覆盖,几座砖头砌起的坟孤零零地立在雪中,只有枯黄了的草根混着湿黑的泥雪散布在周围。风又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父亲走向其中一处,那是爷爷的坟。城里的生活忙得不可开交,回家的日子几乎全无,这次为接奶奶来才抽出些时间。奶奶已经不能自理,意识也模糊到了不认识人的程度,收拾她的随行物品就要费不少时间,这让原本就紧凑的行程更加紧凑。这次上山给爷爷扫墓,或许是来自父亲心中那份愧疚感的驱使。
父亲为爷爷的坟扫了积雪,又重新垒了几块砖头,我在一旁远远地站着,背对他假装不经意地踏着地上的雪。我并不想在父亲面前伤心流泪,一种隐隐的愧疚感也在我的心中萌发。
下了山,穿过柏油马路,过往车辆穿行,路上已经没了积雪。经过一个斜坡进入村子,中间的一条土路将两边的人家分隔。村子很小,家家户户都熟悉,父亲与路过的邻居打着招呼,这可能是这么些年唯一没有变的事。过了两户就是大爷家的三间平房,奶奶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趁这个间隙,我向一条短小的胡同走去。
穿过胡同,就能看到一棵老榆树下那座小院子。木制的半门栅栏,挂钩上边还系着落有细雪的小响铃,两间瓦房摇摇欲坠,房前的几棵树东倒西歪,其中一棵的树枝上甚至还挂着盏煤油灯,埋在交错的枯枝下。杂草、积雪把房子埋了大半,破败不堪的样子与周围的崭新的景致格格不入。门上的铃是奶奶系的,树上的灯是爷爷挂的,曾经的温馨不在,只留下这两样东西,还能让我从记忆里搜罗出童年时在这生活的点滴快乐和温暖。
奶奶有5个孩子,只有二大爷留在了家乡。爷爷和奶奶独自在这两间小屋里生活了几年,直到爷爷去世。奶奶跟儿子生活在一起后,小院就一直空着,保留着多年前的样子。
堂哥费劲地把奶奶从屋里抱到车子的后座上,两个大包,一个小包,也一同塞在了后备厢里。奶奶枯瘦的手抓住了大爷的胳膊,没有规律地说着话,我很难想象曾经教我识字的奶奶变成现在如此无助、指着我问这是谁的样子。大爷也只能像哄小孩一样摸摸她的头发,轻声安抚,奶奶的手这才慢慢松开,大爷勉强冲我们笑笑。
快上车时,大爷跑到小园子里摘了些菜,递给父亲:“没什么稀罕的,你一定也想咱们自己家种的菜了吧。”父亲笑了笑,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暖意,于是我的脚踏下也被蔬菜挤满了。车开出了院子,拴在门口的小黑狗汪汪叫着,我心想,要是再待上几天,小黑一定还能跟我混熟。
西方的日头一点点落下,我不禁看向窗外。那些人,那条路,那座山,还有那轮红日,与我的童年日日相伴,即便这么些年它们还是它们,但他们却没有他们了。
我的思绪渐渐飞向远处,飞回过去。
我拉着爷爷给我制的小木车,在一群孩子眼前故意走来走去。爷爷是木匠,小车做得很精致,几乎所有小孩的眼睛都在我的小车上。游牧孩子少有玩具,他们对这新奇的东西充满羡慕和好奇。他们是奶奶的学生,奶奶教他们认识汉字,学习汉语。她本来是镇上的教师,后来为了看孙子孙女辞了工作。周边蒙古族的人占多数,有的小孩没有上学,于是奶奶就承担起教他们汉语的任务。时间长了,我也跟他们玩到一起,学了些蒙古语。其中有一个小女孩,长得胖胖圆圆,头上扎着绿松石样的头绳,很多条细细的麻花辫散着,她是我唯一愿意分享小车的小孩。
午饭前后,我们经常去村后的小溪边玩,那里水很浅,边上还有一排小树,是炎炎夏日里最好的去处。我们总会在午饭前抓紧来一趟,抓些蝌蚪、小鱼、彩石,像是在完成什么重大任务似的。直到小院里炊烟升起,我才提议回家。推开木栅栏,铃铛一响,奶奶端出了饭菜,母亲收拾着碗筷,我坐下来,等待着铃铛再次响起。爷爷和父亲回来我们就开饭,偶尔二大爷一家也会过来,所以我除了有个同龄的玩伴,还有个年长一些的哥哥能一起玩耍。不仅如此,每次到樱桃树结果,二大爷都会第一时间摘满一小盆给我送来,我欣喜地看着盆里如红珠一样的小樱桃,忍不住跳到他的怀里。现在想想,摘那么一盆樱桃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愉快的一天结束了,我躺在母亲为我铺的小褥子上,脑子里还想着朋友,小车和放在木柜上的彩石。昏黄的灯光下,我盯着房顶毫无睡意。这时,在一旁铺床的母亲突然开口对我说:“丫头,咱们去城里生活好不好?”我看看母亲,随后又转过头来继续想自己的事,因为母亲好像没有要等我的回答的意思。迷迷糊糊间,我好像看到父亲走进来跟母亲说了很久的话,院子里那盏灯还亮着,兴许爷爷又在加工做木料吧。
第二天一早,母亲打包好了一个大行李袋。父亲已托人买了3张去往城市的汽车票,我从小没出过远门,最远也只是到镇上赶集,不禁开始期待起来。但看到奶奶在一旁偷偷地抹泪,爷爷沉默不语,我又觉得我不应该这样期待,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离开家乡。可去哪呢?我回想起那晚母亲在小屋昏黄的灯下问出的话,那是母亲对离开家乡去往新城市的茫然,也是从心里对自己的问话。
那天下午,大巴车停在了主道的路上,我和母亲坐在车里,望向窗外。奶奶向这边挥着手,蹒跚着爬上坡,走在对面的路上,手一直没有放下来,直到汽车发动扬起的尘土将她落在了身后。父亲坐在母亲旁边,用手肘擦着面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这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了童年的家。我突然想起爷爷给我做的小车,它被留在了小屋的煤炉边,朋友,小溪,还有那些宝贵的童年时光,都与它一起被留在了原地。车窗外,两边的树快速向后移动,天边的那轮红日正慢慢西落。
……
“要去哪儿呀?” 奶奶在后座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父亲在驾驶座拉下了遮阳板,温声安慰道:“回家,咱们回家啦。”
奶奶在后座重复回应着:“回家,回家。”
我望向窗外,平整的路,格外耀眼的红日,车已经出了村庄往镇上的高速路开去。
对于家的定义似乎又丰富了些。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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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利莹(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