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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随母亲回乡下探亲，发现外婆家曾经绿意盎然的菜园，在这盛夏时节居然只剩光秃秃的黑土地。我问外婆怎么不种菜，外婆捶着自己的后腰，笑着说：“外婆老啦，你还叫我这个老太婆去挥锄头，真狠心呦！”
外婆笑起来时，眉梢和眼角的皱纹交汇在一起，仿佛支流汇入小溪。外婆年轻时的岁月，与我儿时的记忆，伴着外婆的乡音重叠在一起，既遥远又记忆犹新。
小时候放暑假，我常常住在外婆家。两间小瓦房，房前是方方正正的菜园，约有半亩大小。屋后是几棵年纪比我还大的樱桃树，樱桃在我放暑假之前就熟透了，外婆会提前摘下来一些，留着给我吃；还会故意留在树上一些，为的是让我亲自体验采摘的快乐，也体会劳动的艰辛。我喜欢在外婆家玩，因为那些是在城市里得不到的乐趣，但在这方小天地都能被满足。每天下午，我会与邻居家的小伙伴一起寻蚂蚱、摘黄瓜、爬树、偷鸟蛋，总要外婆喊上好几遍，才肯恋恋不舍地回屋吃晚饭。
吃饭后外婆就不许我出门了，说晚上有蛇和老鼠“潜伏”在菜园里，等着咬调皮的小朋友。可小孩子总是对未知充满了好奇，于是一天夜里，我和几个小伙伴趁着家里人都睡熟了，悄悄在我家的屋后集合，非要去菜园里探索一番。
我们人手一个手电筒，猫着腰、低着头前进。拨开茂密的黄瓜秧，迈过齐腰高的大葱，又被番茄敲了脑袋，才到达了菜园的深处。其实白天里我们来过许多次了，但景致和情趣都与夜晚相差甚远。星空悄然点缀，蝉鸣也来伴奏，微风轻拂过藤蔓，形成一首“菜园奏鸣曲”。外婆说的蛇和老鼠，竟连影子都没看见，倒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手电筒的光束前面跳舞。没有了高楼大厦和工厂烟雾的浸染，繁星交错汇成银河，我们找了一块没播种的地方，歪歪斜斜躺在一起看星星。
有潮湿的土壤味儿钻进鼻腔，却不会打湿衣服。有个酷爱诗词的小伙伴盯着满天星河，轻轻捧起身边的泥土，说了一句：“两脚踏翻尘世路，以天为盖地为庐。”
大家不解其意，但听到有“天”“盖”“地”几个字，便打趣调侃：“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哄笑作一团。那位“文豪”只好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鸡同鸭讲实在无奈。当时我有些仰慕他，在心中暗暗赞叹他触景吟诗的能力。但不久之后，我在外婆家看电视的时候发现，原来那是一部古装电视剧的台词。我的崇拜之情瞬间消逝，只觉得我俩对电视剧的品位倒还一致。
夜渐深了，原本藏在云朵后面的月亮露了头。星星的光辉被盖住，银河的美景也悄然谢幕。但我们并不在意，小孩的注意力本就是很短暂的，才瞧了一会儿星空，就被夜半觅食的蟋蟀吸引了。这种蟋蟀叫声清脆透亮，个子小，腿却长，比城市公园里的蟋蟀更有活力。
宋代诗人叶绍翁的《夜书所见》中曾写道“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与我们那天捉蟋蟀的场景不谋而合：两个手巧的女孩用枝子编好草笼，调皮敏捷的男生用食指和大拇指，瞧准了时机果断一捏，抓住了蟋蟀的翅膀。它带刺的纤细长腿挣扎了两下，便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被丢进了草笼子。这只蟋蟀意义非凡，它是宣告我们敢在深夜进行“菜园探险”的证据，是一枚“勇敢小孩”的勋章。
可这勋章于我而言，是受之有愧的。因为我不忍心去抓可爱的小家伙，更不忍心剥夺它的自由，只得在一旁静静地举着手电筒，充当捉蟋蟀活动的“灯光师”。
我们笑闹的声音太大，吵醒了菜园边上睡觉的大黄狗。纵使被铁链限制了活动范围，它浑厚有力的嗓音却不肯服输，冲破深夜的肃穆，给睡梦中的主人“通风报信”。犬吠声点亮了外婆炕屋的灯，小伙伴们念叨着：“完了完了！”“醒了醒了！”然后四散逃去。回想起来，在那样静谧的深夜，我们的声音的确突兀，只可惜每个人都沉浸其中，连个放哨的角色都没有。
“你这娃娃，小时候淘气得紧嘞，大半夜的我要到菜地里去抓你！”
时间已过去十几年了，可外婆对这场“菜园探险”的记忆竟比我还清晰。
“喊你回家都不肯，黑灯瞎火的非要找什么虫……”外婆充满担忧的语气，仿佛我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娃娃。
可我不再是菜园里胡闹的娃娃了，外婆再也不会半夜去抓我。她现在腿脚已不灵便，菜园不大去了，樱桃也摘不动了，只能坐在瓦房前的藤椅上，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同我讲儿时的故事。
有外婆儿时的故事，也有我儿时的故事，明明相隔了半个世纪，故事的主角却别无二致。都是这间屋，这方菜园，这棵老树，这块不太大却永远清澈的天空，还有深夜里一望无边的星河。我知道，外婆的故事一定比我多，我缠着外婆再多说些，她却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讲了好几遍，你该听烦啦。”
“外婆，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俯下身，蹲在外婆的藤椅旁，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
那天晚上，我本可以头一个从菜园的侧门溜走，绕到屋后，推开小窗子跳进屋，定不会被外婆捉住。可我偏偏是最后一个离开，因为我贪恋淳朴的泥土香味，也想多看一眼星空的浩渺。最重要的是，我在黄瓜秧下找到了被遗忘的蟋蟀笼子，把那只象征着“勇气”的蟋蟀救了出来。
我对它说，回到你的舞台去吧，“菜园奏鸣曲”离不开一位优秀的歌唱家。我童年的背景音乐，也少不了外婆的唠叨，和这首“菜园奏鸣曲”啊。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李欣泽（28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