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轰鸣后,飞机穿过层层云障升至高空。靠窗男子拿着一部已碎屏的手机,笨拙地对着窗外的天空拍摄,然后低下头将拍摄的视频发了出去,回应他的,只有无限转动的圆圈和红色感叹号。

  年轻人的余光始终在打量旁边的这个男人,他的头发略长,有些发卷,皮肤粗糙,还带有深刻的高原红。想必,身旁的这个男人和他去往的是同一个目的地。但是不同的可能会是,他们两个人中一个离家越来越远,一个人离家越来越近。在那片远古的高原上,似乎有几间房子是属于长发男人的,天空对他来说是熟悉的,但也是最陌生的。

  长发男人点开聊天框,将手机放在耳边,播放了语音。虽然手机上的字体不认识,但听声音能够听得出来,那是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虽然听不懂孩子说了什么,但年轻人听出了欣喜和快乐,那是孩子该有的情绪,也是年轻人逐渐失去的情绪。

  长发男人咧着嘴笑了,接着又朝着窗外拍了一段视频发了过去。男人笑得让人很舒服,年轻人觉得做他的孩子一定会非常幸福。他的牙齿如此洁白,比窗外的云还要白,宛如他的孩子,纯粹地一尘不染。

  天空对于孩子来说,格外有吸引力。孩子们几乎一整个童年,信仰的都是头顶上那一方蓝色无垠的天空与银河。孩子总是梦想着自己的声音能够把天上的飞机喊下来,那些奇妙充满奥秘的神话,都曾昼夜不息地在童年的天空反复上演。此时的年轻人不免心想,旁边的这位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拍摄舷窗外的天空,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还是以一个孩子的口吻。当这位父亲还曾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像他的孩子一样,同样想要飞上天空,拥抱那些温柔绵软的云,毕竟那是每一个孩子都曾有过的梦想。倘若想到自己也曾是孩子的父亲,他又会怎样怀念自己的父亲呢。

  年轻人身上的白衬衫,早已灰头土脸,他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些什么。

  一个人需要在太阳底下弯多少次腰,才能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父亲。一个孩子要抬头仰望天空多少次,才能长成梦想中渴望成为的大人。飞机霎时间便能呼啸远去,脚下遥远的城市也能一闪而过,人们只需坐在其中,在清醒或沉睡中便能越过最高的山,穿过最宽的河。人类的发展进步,似乎早已经能够掌控时间,超越空间,却始终都没能跨过父亲的肩头。

  那个靠窗的长发男人,依旧在看窗外的世界,他的眼睛如孩子般澄澈。他的脸太过引人注目,那一片绯红,就像是生命与自然抗争留下的印记,是命运奖励给生存者的勋章。年轻人忽地一想,这一刻,长发男人不属于这里,被大自然亲自孕育的生命,不应该在这拥挤狭小的机舱中,他应属于天空,像孩子一般。

  这种矛盾,正如植物与大地,养活麦子的土地,养不活青稞。

  一个生命拿什么去养活另一个生命,正如高原之地这般贫瘠,阳光和雨水总是来得不合时宜。也许正是在这种极端的生存环境下,孩子才能在本该不是成熟的年纪活成了父亲,也长成了大人。年轻人想象不出孩子是怎样变成父亲的。一位在青稞地里长大的父亲,乘飞机,去往离开家乡几千公里外的土地上劳作。也许,他也是麦子的一分子,必须要在更加肥沃的土地上生长,才能让自己的颗粒更饱满,然后被收获、翻晒、脱粒,拿去养活另一个生命。生命的延续都是在捕食另外的生命,弱肉强食,这是自然亘古不变的法则。

  年轻人向长发男人看去,此时他已垂下头去,不知另一端的孩子是否知道,他的父亲已经疲惫地睡了,就像已经成熟的青稞,等待着被一把锋利的镰刀收割。

  这是一位怎样的父亲,又曾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或许,只有那一片片顽强生长的青稞知道答案。

  但是年轻人太好奇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涉足到古老的高原之上,然后找到一颗颗青稞寻求答案,他也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得到,答案其实就在自己的身旁。飞机舷窗外一道黑影闪过,一只巨大的黑色雄鹰,正在洁白的雪山与白云之间,扶风展翅,青云直上。

  飞机落地后,年轻人疲惫地走出机场,远处还留有一抹残阳。

  他走到路边停了下来,一辆又一辆的车从他面前驶过,他感受到了真正城市的脉搏,车流不息是城市的血液,高架层叠是城市的骨骼,年轻人望着远处的摩天大厦,残阳的余晖还落在幽蓝的玻璃上,这座让他奔赴了几千公里的城市,竟是令他如此地不熟悉。

  年轻人突然感到自己又冷又饿,低头从自己鼓鼓囊囊的手提包中翻找着什么,白色的塑料袋子哗哗作响,接着从手提包里掉出来了两个硬黄的馒头,随之而来的是被煮熟的乳白色的鸡蛋,还有被腌成黑色的白萝卜,全都滚落在年轻人的脚前。

  嘶嘶声在年轻人的耳边响起,愈加地强烈,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膨胀,仿佛要成熟了一样。这时,一阵风吹来,一条鲜烈的红布绳飞扬起来,紧接着,年轻人的白衬衫突然变得漆黑,像是鸡蛋的壳子碎了满满一地,那条红布绳飘扬地如此欢快,像是挑衅,又像是斗牛,一幅与城市毫无相干的景象就此上演。

  年轻人想要大叫一声:“不!”

  只听得一声深沉的牛叫声四下散开,一头青牛站在路边,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依旧匆匆忙忙,没有人会在意现代化的城市为何会出现一座村庄。

  青牛无辜地看着这个城市,也看着无数的年轻人们。

  它想要说些什么,于是张开了嘴,又一声牛叫声,被淹没在车水马龙之中。

  责任编辑:范雪 曹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