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八月,是我家最繁忙的时候,也是最热闹的时候。经过了春夏的隐忍和蓄力,稻谷种子逐渐苏醒、扎根、发芽、抽穗,然后撒欢地疯长,直至精疲力竭地垂下笨重的脑袋。我们几个小孩放假回家正巧赶上农忙时节,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收庄稼”剧目拉开帷幕。老的小的开始火急火燎地割谷子、晒谷子、收谷子、清理秕谷,直至最后将粮食装进粮仓。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个月,尽量一气呵成,因为一旦进入雨季,夹杂着绵绵秋雨,人是软绵绵,太阳也趁机躲进云层里面久久不出来,晒庄稼那是不可能的。

  朝我家最高的田垄向下望,是顺着丘陵而开垦的稻田,像是错落有致的金黄丝带镶嵌在绿水青山之间。偶然风起,万千谷穗摇晃着脑袋随之翩翩点头,忽而倒向一边,忽而又倒向另一边,并发出沙沙的响声,好似在窃窃私语。明眼人都能看出今年的谷子长势喜人呀!谷子的生长,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农民都是看天吃饭,这句话一点问题都没有。要是哪年在谷子抽穗时雨水多点,抑或是挂谷的时候十天半月不下雨,今年的收成估计没有着落了。

  爷爷最喜欢赤脚走在田垄上,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关注着稻田的一花一草,什么时候该打农药了,什么时候该抽水、放水了,他一个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用他的话说,“种庄稼我是行家”。他喜欢背着手在田坎上踱来踱去,皱着他那标志的“川”字眉,神情严肃,嘴里念念有词道:“天老爷!不要下雨喽!”时不时低头用手轻轻拨弄着已经压弯腰的谷穗,扭下两颗谷粒放进嘴里咂吧。当轻轻一咬,谷粒便拦腰截断,露出象牙白的米粒时,是时候收割谷子了。爷爷开始提前张罗,东翻翻西翻翻,找出几把镰刀、几个背篓,然后又不慌不忙地掏出他那破旧的电话簿,戴着老花眼镜,眯着眼按着老人机,气定神闲地联系亲戚说:“明天得空不,要打谷子喽,得空就来帮忙……”厨房里面也忙得热火朝天的,我姐、我妈一边提前将一些吃食准备好,一边闲聊。灶头里面的柴火被烧得“滋啦滋啦”响,映出的火光在她们脸上晃动,洇出豆粒大的汗珠。

  清晨,雾还未散去,凝结的水珠还挂在房檐的蜘蛛网上,蜘蛛慵懒地打着补丁,阳光隐隐约约地从层层雾霭的罅隙挣脱出,几声狗吠划破了清晨的静谧。爷爷、大舅、二舅、三舅外加我弟挽着裤脚,站在田坎儿上。大舅、二舅排兵布阵在前,他们率先下田,将别在腰间的镰刀取下,右手拿着镰刀,左手抓住稻秆,镰刀斜下一挥,先惊起几只绿油油的蟋蟀,从他们面前蹦到另一簇谷穗上。手起刀落间只留下一个秃秃的稻桩,把割好的一把谷子顺势放好,便有条不紊地重复同样的动作,很快在稻田中间甩出长长的一条水路。爷爷和弟弟将拌桶推下田去,打谷机放在拌桶上,用力拉着发动机处的插销。打谷机像一个喷着黑烟的怪物开始“哐哧哐哧”地运作,连秆带着谷子扔进机器的血盆大口,谷粒就会自动脱落,而稻秆儿、叶儿则从另一边喷出。这时三舅就负责将这些稻秆叶儿拖远点,免得出口被堵住。要是累了,就靠着树荫休息会儿,爷爷会扯着嗓门大声喊道:“打中火了……”我就送着稀饭和咸菜过去,他们稍作休整后,机器又会“哐哧哐哧”地响荡田间。这样大致持续两天才能打完全部的谷子,直至田里全部是光秃秃的稻桩与深深浅浅的脚印。

  打谷机只是将谷穗进行了简单的剥落,里面还混杂着不少的秆儿、叶儿,还得进一步用竹筛一点一点地筛过。奶奶最会慢工出细活,只见她端着竹筛上下左右晃动,谷粒轻轻从筛口钻出,一会儿功夫,金黄的谷粒便铺陈在烈日的炙烤下。奶奶还会戴着斗笠,在铺陈着谷粒的场坝来回踢来踢去,为了让其受热更充分。若是太阳好就罢了,老天爷总是若无其事地跟你开玩笑。晌午时分,天气格外的热,前一秒钟还是烈日当空,稍不留神,狂风四起,阴云聚集,一声响雷惊醒了正在午憩的人儿。于是我们面面相觑,开始往门外冲,边跑边拿扫把边喊:“‘扯火闪’了!要下偏东雨了!”几人在场坝的四角站定,开始拼命挥舞着扫帚试图把谷子收拢,汗珠从脸上滚下,落在滚烫的场坝上冒起一簇白烟。爷爷和奶奶踉踉跄跄扯着防雨布盖在谷子上面,风使劲地吹,刚盖上一角又被吹开。一时间天黑压压的,风卷着地上的尘埃蹿得老高,远处的电闪雷鸣,好似世界末日。等到我们累得气喘吁吁地把谷子聚拢成一个个小谷堆,不到半小时,乌云消散,风止树静,天朗气清,太阳也笑嘻嘻地钻出来了。众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今日晒粮食就此作罢。天气好的时候,这场晒谷计划约莫五六天就可以结束,倘若遇上刮风、下雨、打雷等,多半是要等上小半个月了。

  晚上,把谷子聚拢成谷堆,盖上防雨布,捡几块砖头压住四角。晒了一天粮食的疲劳往往会在洗完澡后荡然无存,奶奶就会摇着她那大蒲扇,在月光下乘凉。月亮慵懒地在西边天际窥视大地,月光洒在刚收割完的稻田上,田边的青蛙甩了甩胳膊,伸了伸腿,猛地跳入宁静明亮的田里,一声响亮,激起了琼屑碎玉。田坎上蛙声、蚂蚱声交织不绝,奶奶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好像是这场盛大的夏日交响曲的指挥者,嘴里嘟嘟哝哝道:“明天天气好呀!”这时我妈、奶奶就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今年谁家的庄稼好,谁家粮食都已经收进粮仓了。我们几个小孩自然是经不住劳累,早早躺在床上就着薄薄的“月光被”,此时已鼾声四起。

  时光荏苒,不觉晒谷将至。谷子在装进粮仓前还需经过风谷这一道繁重的工序。不过现在人们都不用木制的风谷机了,转而代替它的是个铁皮家伙。风谷机插上电,扭开开关,巨大的风力“扑哧扑哧”地吹出,那些瘪谷、谷壳、秕谷就会随着风顺势吹出,留下的都是饱满的谷粒。爷爷对此道工序十分重视,所以通常要风上一到两次,最后用箩筐一筐筐地扛到粮仓里去,看着金黄饱满的谷子堆满整个粮仓,爷爷的步伐也愈加轻快,脸上的疲劳一扫而空。爷爷通常会留下些新谷,用剥谷机剥开金黄的谷壳,露出晶莹剔透的米粒,装上满满一缸的新米以示对忙了大半年的自己的奖赏。新米出来后,爷爷又开始翻着他那本破旧的电话簿,戴着老花眼镜,笑呵呵地拨着号码说:“他大姨,出新米了,来拿点回去尝尝呗。”“他大姑,拿点新米回去尝尝,好吃……”就这样一年一次的收庄稼剧目缓缓落幕,我们几个孩子也在吃完一碗香喷喷的新米饭后,收拾东西准备开学了。

  春来秋往,寒暑交替。老家的几方水田,好似永远孕育着生生不息的希望,养活了一代一代的人。老一辈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不过藏在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间,想来如汪曾祺先生所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罢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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