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点,独步梧桐树下。寒风起,我打了几个寒噤,裹紧外套。不知是用眼过度还是空气质量太差,城市花花绿绿的夜色笼上了一层白纱。我的眼神飘出去很远,耳边传来鸡上笼时的鸣叫,缕缕炊烟有些呛人。时空回转,让我想落泪,整个身体似被无名的巨大力量裹挟,又被甩出去老远,不知所措。

  走出校门,是繁华的街景。宽敞的柏油马路,密匝匝的法国梧桐,一个个透明的长方体,可以看到里面忙碌工作的人。电子屏幕上的广告彻夜闪亮,附近的白雾也跟着它不停地换颜色。地铁站不时涌出一拨儿拨人,热烘烘的。人群不停地流动,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妆容精致却掩饰不住憔悴的上班族,背着沉重的书包的学生,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奔波。城市就是这样:热闹,新奇,充满可能性和更多选择的权利,或虚或实的幸福夹杂着城市的喧嚣,一直推着我奔走、追逐,告诫我不要满足,不要放松。我不知道该怎样踏上前方的路。于是极力透过硕大的梧桐叶,越过天际线,去寻一片天空。那是铅灰色的,没有繁星。

  那个皖南的小乡村,最近总浮现在我的眼前。那片土地见证了我的出生,又送我远行。那个地方没什么法国梧桐,却有泡桐树。叶片宽大,是温柔轻盈的绿色,表面有薄薄的绒毛,落到羽绒服上会发出沙沙声。花的颜色很柔和,乳白色中透出淡淡的紫色,轻轻地拢在中间。它清香中氤氲着泥土气息,朴实而又淡雅,像一支经典的歌。奶奶说它中间是空的,打不了什么家具,还挡阳光,所以经常拦腰砍下它。好在它生命力顽强,生长迅速,我也一直能看到它,这个承载着我记忆的紫色的梦。

  小时候坐在摩托车上回家,我用小手环住爸爸的肚子,妈妈抱住我,教我辨认一路上的蔬菜粮食。夹在爸爸妈妈中间真暖和,笼罩在田间的芬芳中,我大声唱着歌。远远地就望见炊烟时淡时浓,亲吻着湛蓝的天空,伴着白云轻轻起舞。车还没停稳,我便吃力地蹬着脚踏跳下车,喊着爷爷奶奶,一跳一跳地奔向灶膛,窝在小板凳上烘手,看火苗蹿动,偷偷地玩铁钳。玩腻了就跑到小菜地里,嗅一嗅泥土的腥味。萝卜,韭菜,辣椒……种类很多,最多的是青菜,露水落在菜叶上,被细细的茸毛托着。我总觉得那是顽皮的小水珠荡漾在生命上的酒窝,弥漫着寂静而朴素的美。手碰上去,清清凉凉,湿湿的,软软的,有梦幻的清香。

  夏天,太阳下山的时候,暑气渐渐消散了。奶奶拎个竹篮,带把镰刀,用刚洗过的潮手牵着我,那双手在水里浸泡久了,有些浮肿,是红红的。她用草帽给我垫着坐在埂上,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奶奶一会儿钻到扁豆架下,眯着眼采扁豆;一会儿半跪在地里,顺手割下杂草,镰刀在她手里极快地舞动着,一前一后很有节奏。我好奇地跑过去,挑选好看的扁豆,用手捧着送到篮子里,奶奶连忙拦住我说:“你别碰了,上面有很多小蚂蚁,过会儿身上会痒的。”然后把手在衣服上擦擦,把我送回家。我看到,奶奶脸上是一滴滴的汗,像旺旺雪饼上的雪花片,眼睛半眯着,衣服透湿。

  纯粹的蓝天,素净的乡村。那些瞬间与风和飞鸟去了远方。上一次回去,奶奶好像一下子瘦了好多,像缩小了一样,脸上的皮肤更松了。爷爷驼背更厉害了,肩膀向前倾,隆起来,老式的深绿色衣服洗得发白,松松垮垮的裤子下面是那双软塌塌的解放鞋。他也不太能听得清我说话了,我喊他的时候他只是对着我笑,说:“回来啦。”然后爸爸和奶奶一起喊:“你孙女喊你呢。”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诶。”我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润湿眼眶。

  我离故乡越来越远了,地理上、心理上都是。但无论怎样,故乡一直是一个温馨、踏实的存在。故乡的厚重与挚爱塑造了我,奠定了我出发的基础;在我背后默默地、源源不断地为我提供力量,告诉我根在哪里,未来又在何方。

  目光又回到都市,梧桐叶渐次变黄,在半空中依依不舍地与繁华告别。风迎面吹来,带着强烈的呼唤。史铁生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地方,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呼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此心安处是吾乡”,故乡,更是精神上的存在。这不单单是感伤与怀旧,那种懈怠只会让遗忘日渐贪婪,无情地吞噬所剩无几的回忆,让思乡成为失根的创痛。而是铭记,能把故乡的情装在心里,带在身边。当我在离故乡更远的地方时,还能在某个疲惫的瞬间被温情的回忆触动,心中涌出温暖,吟唱着故乡的歌,向着未来前进。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