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涞源位于太行山、燕山、恒山三山交汇处,这里群山起伏,沟谷纵横,境内的长城长达116公里,多为明代修建。当地人管这段陪伴他们已有600多年的长城叫“野长城”。一个“野”字,既表达了一种复杂的情感,也表明这里的长城,仍以原生态的方式忠实保留着历史的原貌。

  作为一名摄影发烧友,源于对长城的热爱,我多次造访过这里的“野长城”,去的最多是一个名叫塘子沟的小山村。驾车从张石高速涞源东站驶出,沿一条山间小路北行数公里,便到了这个长城脚下的小山村。村子跟长城相依相伴,抬头就能看见长城。这段路很熟,不用导航也不会走错。

  然而,车开到村口,却发现不对劲——山还在,山上的长城还在,山下的小溪还在,那些熟悉的老房子统统不见了,村子整个消失了。我们不由怀疑,记忆是不是出了问题?幸好李勇家还在,熟悉的大门楼,仍挂着“长城乌字号保护站”的牌子。只是大门紧闭,铁将军把门。

  李勇是这个村的长城保护员,我们以往去了都是住他家,已成为彼此信赖的好朋友。我打电话给他,他说正在旁边的村子干活。按照他给的位置,继续北行数公里,开进一个废弃的村子里。房屋都被推倒了,遍地残砖碎石,废墟深处晃动着几个身影。找到李勇并不难,他高高的个子,还是往日那身装束,头上一顶土黄色遮阳帽,身穿迷彩服,正背着一个特制的木背篓在废墟中艰难行走。到了近前,才知道背篓里装的是几块长城砖。原来,村子搬迁了,他们正在抢挖遗失的长城砖石。李勇顾不上多说,掏出家里的钥匙给我们,让我们先去他家里住下。

  长城,是一个久远的存在。其修建从春秋战国开始,直至清代,已2000余年。早期各个朝代的长城大多已损毁,所剩皆残缺不全,几难辨认。现存的长城,基本为明代修建。不仅有戍边的外长城,还有一道道内长城,绵延两万多公里,横跨15个省份404个县。河北涞源是全国拥有长城最长的县份之一。其境内长城位于太行山深处,为内长城,长达116公里。其中最以这段标注为“乌字号”的乌龙沟段长城保存较为完整。此段长城大多就地取材,以石块砌成,敌楼多为制式青砖,十分密集,除顶部损毁严重外,基本保留了原来的形貌,被誉为“如串珠般的敌楼”。

  野长城不加修饰,有一种野性的美,原始的美。当你与这些600多年前的长城对视时,内心会有一种强烈的震撼。这也是包括我们在内的许多人迷恋野长城的情由。1908年,美国著名旅行家、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威廉·埃德加·盖洛来到这里,拍摄了大量照片,用于他的著作《中国长城》之中,这是人类近代史上首次长城科学考察,也使得涞源成为留下长城历史影像最多的地区之一。

  这天,天气不佳,我们没有上山,打算在李勇家留宿一夜,等夜风吹走阴霾,明日一早再上。曾经,为了抓拍清晨第一缕曙光照耀长城,我们在长城敌楼里睡过一夜。给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长城夜里的寂寥寒冷,而是一股浓郁的味道。地上有一层厚厚的羊粪蛋蛋,这是无数代羊群的贡献,松软而富有弹性,躺上去十分舒适,我们打趣说是纯天然的席梦思床。然而,很快我们就睡不着了,那种浓郁的味道从地下腾起,向上袭来,直扑口鼻。开始是丝丝缕缕,慢慢汇聚成无形的烟雾,势不可挡。口鼻不胜其扰,终于提出抗议。层层叠叠的羊粪蛋蛋们被岁月酿制出富含多种成分的独特气息,让我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李勇回来时天已黑了。他告诉我们,随着国家扶贫政策的落实,太行山深处长城沿线的村子实现了整村易地扶贫搬迁,村民们搬到城镇,过上了富足的生活,长城也得到了有效保护。为了及时抢救过去困难年代散落在农户的一些长城砖石及各种构件,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资助设立了“抢救长城砖”项目,由致力于长城保护的“长城小站”牵头,涞源县文物保管所、涞源县长城协会等单位协同配合,以长城保护员为核心,组织文保志愿者参与,结合复垦现场施工情况,对各个搬迁村遗失的长城文物,进行清理和搬运。李勇他们制作了专用的木背篓,每次负重四五十公斤,行走在村子的废墟和在崎岖的山路上。目前,已清理出长城砖数千块,还有大量柱础、过门石等建筑构件,全部运回乌字号保护站妥善保管。李勇一家也随村搬到了县城,他作为长城乌字号保护站站长,只身一人留了下来。

  夜晚,天上星光点点,山顶的敌楼化为剪影。门外流水潺潺,间或有一两声蛙鸣。没了人,四下里格外安静。

  不由想起第一次去塘子沟。

  那时村里牛拦路,羊乱跑,鸡飞狗跳,很热闹。李勇家南邻院子里堆着好多木头,有崖柏、麻梨疙瘩等等,都是可以制作根雕的硬木。据主人介绍,是多年来从附近山上弄来积攒的。当时李勇的父亲李凤鸣担任着村党支部书记,兼任长城保护员,要管的事情很多,保护长城是重点。长城都在山脊上,上去巡查是日常功课,山高路险,崎岖难行,遍布荆棘。长城陡峭,有几处断崖路,需要手脚并用攀爬,稍不留意,不光手脚会被划破,还会摔伤。李凤鸣从1988年开始,义务巡护塘子沟村境内的长城,他说:“咱守护长城,不图啥,只是不让长城在咱这一代毁坏。”后来,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利落了,感到上山巡查吃力了,开始寻思把这件差事交给年轻人。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没人愿意干这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想来想去,只能交给儿子。当时李勇正在山西一家镍厂打工,因为上过中专,有文化,有技术,是厂里的业务骨干,一个月能挣8000多元,还有五险一金,工作稳定,日子过得很踏实。李凤鸣狠心把儿子李勇叫回,让他辞去工作接班。

  李勇也是党员,理解父亲的苦衷,毅然回到家乡,接下父亲交给的重担。李勇富有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头脑灵活,勤于学习,肯动脑筋,决心在长城保护上闯出一条新路。他认为,保护长城仅靠一己之力是不够的,必须充分调动社会力量,发挥各方面的积极性。在父亲的帮助下,李勇与长城小站志愿者联手,建起了长城乌字号保护站,2015年还协助中央电视台拍摄了记录片《长城:中国的故事》(第12集)。在李勇的感召和带动下,不仅本村和附近村庄的村民积极加入保护长城的行列,大量京津冀热爱长城的人士也纷纷前来助阵。长城乌字号保护站,被国家文物保护部门授予首批“文物保护与利用社会组织联盟”单位。

  李勇把长城当成命根子,看护得很紧,容不得任何人对长城动一点手脚。近年来,随着宣传教育的普及深入,保护古长城已成为社会的广泛共识。然而,仍有个别人保护长城的意识淡漠,有意无意间做出一些损坏长城的事情。李勇发现后,不只是简单地制止,还会用对方听得懂的语言讲道理。他对村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长城是咱们村的‘风水’,一旦破坏了,好日子也就盼不到了。”对某些想偷拿长城砖的外地游客,他这样劝阻:“长城是抵御侵略的防线,上面的砖石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有他们的冤魂,你们如果把它搬回家,能睡安稳吗?”他的这番话,胜过许多大道理,有效阻断了那些伸向长城的黑手。

  后来,村子搬走了,父母和妻子一家人也随着乡亲们到县城去了,昔日的小山村,只剩下李勇和他的那条狗在长城边上默默坚守。父子两代人接力保护长城,被传为佳话。2019年,两人同时被评为“感动河北十大人物”。2020年,李勇被国家文物局授予“最美文物安全守护人”。

  其实,当地大多数人对“野长城”怀有一份深沉的感情。历代以来,官民悉心保护,除了战乱和自然损毁外,人为损坏较少,这也是此处长城大部分保存基本完好的主要原因。乌龙沟长城一侧,有一座关城,西靠山崖,三面环沟,城墙全部用条石砌筑,至今仍保存着当初的格局。其瓮城基本完好,城门及高墙俱在,门额上书“镇朔门”,落款为“万历甲午岁中秋吉旦,钦依乌龙沟把总王国祯立”。据传,此处原为守卫长城的军营,后来演变成一个村庄,村民大多为官兵后裔,他们对长城怀有一种敬畏之心,默默地守护着长城,不允许任何人对长城动手脚。

  如今,长城脚下少了人声,多了绿色。山民变成了市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没了刀斧相向,没了牛羊啃噬,树木青翠,野草蓬勃,鲜花怒放,长城如永恒的雕塑,兀自伫立,愈发从容淡定,默默讲述着久远的故事。

  涞源素有“凉城”之称,雪也比别处来得早。还是深秋时节,长城上就迎来了第一场雪。迎着飞扬的雪花,我们再次来到塘子沟,来到长城乌字号保护站,与那位常年坚守在此的太行山汉子李勇相会,与伫立在太行山山脊的长城相会。

  雪后的长城,更加难爬,李勇走在前边探路,带领我们登上被雪覆盖的长城。此刻,我们看到,长城宛如一条在山间舞动的长龙,更像一队向着远方、向着天际奔跑的烈马,气势恢宏,一飞冲天。所有的残缺都被包裹了,所有的伤痛都被抚慰了,所有的记忆都被涂抹了。长城展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端庄秀丽的美,大气磅礴的美。我们不忍惊扰这种美,又被这种美诱惑着行进,我们知道,皑皑白雪下,仍是那个饱受摧残而屹立不倒的长城。

  万里长城永不倒。长城是中国之魂,如今,包括“野长城”乌字号保护站站长李勇在内的全国6000多名长城义务保护员,常年坚守在一线,用脚丈量着长城,用手维护着长城,更有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通过各种方式护佑着长城,他们是长城的守护者,更是长城精神的捍卫者和传承者,是长城之魂。我们相信,长城必将世世代代流传下去,成为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不竭精神动力之源。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