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的一生,与春风为伴。他虽然身在官场,却总有一种超然的气度,似春风过处,任花开花落,若无意若有情。可是却在无为中有为,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称颂。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待人坦坦荡荡,热情豪爽,真诚地奖掖新秀,也让人如沐春风。他不多的诗篇中,三度出现“春风”,春风荡漾在他的心中,也吹暖了后来的我们。

  贺知章留传至今的诗作只有21首,但他却是人人耳熟能详的诗人。我们最早认识他,是通过小学课本中的《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短短四句诗,他就用了3个比喻,写出了垂柳清新明丽的姿容。春天的柳树是最美好的,一树新叶透着旺盛的生机,柔嫩的枝条随飞摇摆,婀娜而曼妙。《晋书·王恭传》里说:“恭美姿仪,人多爱悦,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濯濯是明净清朗的样子,在这里形容人的风神俊朗。把美男子比喻成春天的柳树,也让人觉得非常贴切。贺知章把柳树比作碧玉妆扮而成,把长长的枝条比作绿色的丝绦,倒也并不新奇,妙的是后两句,他自己设问,自己作答:谁裁剪的柳叶呀?二月的春风就是纤巧的剪刀。这个比拟似乎在情理之外,却充满了诗意。所以这句诗的妙处不在写柳叶,而在写春风。于是,后来的许多诗人都学着把春风比作剪刀了,如北宋梅尧臣“春风骋巧如剪刀,先裁杨柳后杏桃。”王安石“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有岁华。”明王世贞“春风浑似剪,花柳一时齐。”清陆懿淑“信有春风轻似剪,长堤翠擘柳千丝。”

  贺知章有出众的气质,也是可以被比作“春月柳”的。他的姑表兄弟陆象先很敬佩他的为人,说:“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他是越州永兴(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人,唐武后证圣元年(695),36岁的他考中超拔群类科进士,之后历任太常博士、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太子宾客、工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等职,人称“贺监”。

  贺知章在长安,是官场的名士,他自号“四明狂客”,和包融、张旭、张若虚被合称为“吴中四士”。杜甫把他和李白、张旭、崔宗之等人写进《饮中八仙歌》,开篇第一个就是他,“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说他醉酒后骑在马上,就像乘船一样摇来晃去,眼睛昏花,跌到井中,竟能在井里熟睡不醒。真是脱落形骸,活脱脱的神仙中人。

  李白刚从四川来到长安时,住在旅店里,贺知章听说过李白的名声,就前去拜访。一见面对李白的风采大为欣赏,请他拿出诗章来欣赏,李白把《蜀道难》诗给他看,贺知章边读边赞叹,说李白简直不是凡人,是天上贬下来的“谪仙”。当时就拉着李白要请他喝酒,不巧身上没带钱,就解下腰间的官员身份标志金龟来换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在贺知章的褒扬下,李白很快就名扬京师了。

  贺知章写了另一首涉及春风的诗《望人家桃李花》:

  山源夜雨度仙家,

  朝发东园桃李花。

  桃花红兮李花白,

  照灼城隅复南陌。

  南陌青楼十二重,

  春风桃李为谁容。

  弃置千金轻不顾,

  踟蹰五马谢相逢。

  徒言南国容华晚,

  遂叹西家飘落远。

  的皪长奉明光殿,

  氛氲半入披香苑。

  苑中珍木元自奇,

  黄金作叶白银枝。

  千年万岁不凋落,

  还将桃李更相宜。

  桃李从来露井傍,

  成蹊结影矜艳阳。

  莫道春花不可树,

  会持仙实荐君王。

  开在春风里的桃李花,本来在乡野生长,一朝被移栽到宫苑中,和金枝玉叶的珍木为伴,依然自信地开放,她说:不要说春天的花树难成气候,我终究会结成仙果献给君王。作为在朝的官员,贺知章以春风桃李自喻,他所奉献的仙果,就是心怀天下,做有益于国家和百姓的政绩。他工作了大半生,到八十多岁才退休,应该是做了不少事的。

  回头再说柳树。明代张潮在其《幽梦影》中谈到“物之能感化者,在天莫若月,在乐莫若琴,在动物莫若鹃,在植物莫若柳”。这里的“感化”是指感受变化,这些物体能表达、传递大自然的微妙的变迁,让人为之心神动荡的意思。为什么植物中,偏偏柳树让人生出变迁之感呢?这源自一个古老的文学意象。《世说新语·言语第二》记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桓温看到自己几十年前种的柳树,都已经有“十围”粗了,感叹岁月不居,人生易老,不禁流下泪来。于是,诗词中说到柳树,常会有青春岁月无情的感叹,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让一代代的人无奈、感伤。

  天宝三年(744),已经86岁的贺知章病倒了,病榻之上,他恍恍惚惚梦到自己到了天地的居所,倍感歆慕。几天后身体见好,他就上书玄宗皇帝,请求准许自己做道士,返回老家休养,以终天年。玄宗皇帝本就是个崇信道教的人,看到这个请求,又感念贺知章为国效力辛苦了大半生,就特别加恩,把贺知章的家改建为“千秋观”,让他安居修炼。贺知章又请求把家乡的周宫湖赏给他做放生池,玄宗把镜湖的一部分赏给了他。

  于是,贺知章回到了故乡。50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清新如同“春月柳”的人,如今已经两鬓斑白、老态龙钟了。亲友谁在?家乡怎样了呢?怀着满心的期待和忐忑,他走到了家乡的村口。那一刻,他写下了《回乡偶书》二首: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

  近来人事半销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

  春风不改旧时波。

  此时,不要说孩子们不认得他,就是当年的玩伴,又有几人还在呢?镜湖的水波随风荡漾,仍如他几十年前看到的一样。湖畔的垂柳,却已经像他一样老了。“分明柳上春风眼,曾看少年人老。”贺知章百感交集,都化作诗中的一声慨叹。

  贺知章回到家乡后,不久就谢世了。但年年的春风里,我们到了镜湖,看到湖畔的垂柳,看到风中的清波,都会想起他。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