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前的日光,总是拥有以仁慈和温暖为底色的灿烂,像是一个平凡生命即将抵达长眠前的回光返照。

  我总是在这样的天气想起祖母。这一刻是11月末的午后一时三刻,晴天,微风,明晃晃的阳光荡过枝丫间稀疏的柔黄色枯叶,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斑驳地散漫。她喜欢在这样的天气拄着拐杖到小区楼下闲坐。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不说话,只是朝每一个路过的男女老少微微笑着,一头花白的短发在风里轻轻颤抖。不用多时,祖母周围就一定满满当当围坐了一圈爷爷奶奶,热情地和她唠起家常。她的人缘总是那样好,就连小区里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见到她也会欢喜地喊一声“老奶奶好”。

  那时,大人们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而长寿且健康的祖母正是家族里最为骄傲的宝贝。

  ……

  我家离祖母家并不远。小的时候,每逢母亲做了香喷喷的糕点总打发我给祖母送去。

  我是十分乐意去祖母家的,每次都兴冲冲地拎着糕点往祖母家跑。而祖母得知我要来,便总会提前用她的老茶壶泡好一壶浓郁香醇的花茶,再把一个装满葱香饼干、果丹皮和奶糖的大铁盒摆在桌上,然后坐在可以看到行人的窗台边静静地等我,每次都能在窗台上远远地、精准地看到我,然后高兴地朝我挥手打招呼,雀跃的样子像正在回应她的我一样。

  而当我走进祖母家门,迎面而来的即是从小闻到大的花茶香、洗衣粉香与布料味道交织在一起的味道,这是祖母家独有的干净气味,闻起来令人感到温暖而心安。帮祖母放好糕点,我便会习惯性地紧紧挨着祖母坐下,而祖母会在这时笑眯眯地帮我倒一杯温热已久的花茶。小孩子哪懂什么品茶,只知道一大口下去,扎扎实实的茉莉花香缠绕在唇舌之间久久不散,呼吸间满是馥郁与神怡;再一大口下去,似乎是有橘皮回甘,又像是山楂的酸甜,丰富的口感在味蕾上变幻莫测地起舞。祖母总是会根据时令更换茶料,而我从没有一次猜全过茶壶里究竟放了什么宝贝。

  “祖母,这茶是怎么泡的?好香啊!”

  祖母听罢只是和蔼地笑着,轻轻摩挲着我的手心说,爱喝就常到祖母家来喝。我也抓着祖母的手,抓着那双粗糙、温暖的手,那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如同每一寸都向岁月蔓延的老树根。

  一杯花茶润喉,打开了我的话匣子。我同祖母分享学校里的趣事、谈论长大以后的梦想、抱怨严格的母亲,说累了便撒着娇靠在祖母肩头。

  祖母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温和地笑着听我无厘头地喋喋不休,从不打断我。偶尔见我停下话头,便不紧不慢地从铁盒子里拿出一块果丹皮或饼干,然后心满意足地看我一个接一个塞进嘴巴。

  那铁盒子里装满了我的“宝贝”——母亲鲜少同意我吃糖果和零食,但幸好祖母的铁盒子里永远都满满当当地塞着每一样我爱吃的零食。

  当暮色将晚,母亲便会打电话催促我回家,不要扰了祖母清净。

  “不要紧,晚了就住在祖母家。”祖母慈祥地望着我,眼睛亮亮的,像一汪深邃又平静的湖泊。

  “可是祖母,我作业还没做完……”我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拖拖拉拉地起身准备回家。

  “噢……下次要早早把作业做完,不要总让妈妈操心了……”祖母眯起眼,说着便伸手在铁盒子里抓了一大把饼干和果丹皮,把我的每个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

  本因即将回家面对枯燥的课业而有些沮丧的我,瞬间因为口袋里这些沉甸甸的宝贝而忍不住弯起嘴角。见我高兴,祖母也笑。我向祖母挥挥手,说改日一定还来看望她。腿脚不便的祖母拄起拐杖,起身目送着我走到门口,叮嘱我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知道了——祖母再见!”

  走到门口,我担心年迈的祖母听不清我的道别,故意喊得大声了些。

  紧接着,预料之中我听到了祖母那熟悉的、专属于我的、中气十足的一声:

  “宝贝再见——”

  我闻声回头,再一次望向祖母。她拄着拐杖站在黄昏深处,昏黄的夕阳光线轻轻攀上她银白色的头发,顺势流淌而下,用暖洋洋的余晖将她佝偻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而温暖。数米之外,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想,她一定是在恬静又慈祥地笑着,一如往常。我用力地向祖母挥了挥手,轻轻地把门带上。

  是的,这声“宝贝”是专属于我的。纵然福泽深厚、儿孙满堂,祖母却不曾喊过父亲和叔伯“宝贝”,也不曾这样喊过我的堂兄弟姐妹。这一声“宝贝”,独独属于我。

  这么多年,即使是父母也极少这样喊我。但祖母从不唤我的大名,也不曾唤我的乳名,她永远在清清楚楚地唤我“宝贝”,而我也次次都大大方方又无比骄傲地应,始终如此。直到我考上大学,直到她年过耄耋,安详地过世。

  ……

  今年的冬天来得好晚,已是11月的尾巴,气温却依然慢吞吞地不愿下降。

  午后一时三刻,暖洋洋的太阳越过高大的楼群在水泥地上铺陈舒展,留下一大块斑驳明亮的光影。我在小路上漫无目的地散步。

  我是十分乐意去祖母家的,只是如今祖母的家变成了空荡荡的房子,我不知何去何从。

  仰起头,冬日的阳光慷慨地伏在我的眼皮上,温暖的重量均匀地蔓延至每一寸肌肤,留下视线里明晃晃的、斑斓的橘与红。恍惚间,在那被阳光晒得最亮、最暖的一片空地上,我忽然看到祖母正坐在那儿笑眯眯地望向每一个经过她的人。

  是啊,这样好的天气,她怎会愿意错过?

  我看到她依旧静静地不说话,恬淡又慈祥,一头花白的短发在和风里轻轻颤抖。

  我想,不用多时,她周围一定又坐满了热情和蔼的爷爷奶奶同她话家常。她的人缘总是那样好,她一定不会孤单。

  若是我在此刻朝她跑去,她定会在人群中停下话头,远远地便高兴地笑着向我招手,雀跃的样子像正在回应她的我一样。待我气喘吁吁地跑近,还来不及唤一声“祖母”,便一定又会听到她无比清楚且骄傲地对周围的每一个人大声说:“这是我的宝贝。”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