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当年的巷子。楼梯转角前方,藤蔓依旧疯长,身后的电缆则盘桓交错,仿佛按照某种隐秘的规则,岁岁年年,悄无声息地变换着。在静默的注视中,尘封的往事被古旧的静谧唤醒了。

  

  那是2006年的冬天,也可能是2007年。雪夜踏着风声降临,晨光初现时,天地间仍是一片薄凉。谁能想到,不过一上午的功夫,雪便在琅琅的读书声中落成了景,纯白无瑕,铺满了整个世界。面对这样的惊喜,我和亮亮都只剩下欢呼雀跃。亮亮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是个狡黠又俏皮的家伙,遇见这样的雪天,自然不会错过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仗,我俩总要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驰骋一番。雪球翻飞,笑声回荡,冬日的颜色在你来我往间被彻底点燃。若要证明这场嬉戏的真实性,我们衣服上斑驳的皎白便是最好的证据。

  放学铃声起而未落,亮亮便迫不及待地伸手探向积雪,我生怕落后,赶紧也揉搓出一个雪球。我们一路从教学楼前的台阶到操场花坛,从升旗台下到校门口的栏杆,每走过一处,都会留下一串凌乱的爪印,天地间的皑皑白雪,成了我们的乐园。追逐间,我们手中那个雪球越滚越大,最后竟成了两个硕大的雪团,在银光闪耀的世界里,两个硕大的雪球在4只绯红手掌里诞生,那像是捧着一整个冬天的欢喜。

  那时的我们,绝对是整条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我敢肯定,路人一定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球,从他们惊奇的目光中,就可以得知一切。亮亮一路滚雪球,连车顶上的积雪都不放过,甚至还不时抢我的雪球,我反应没他快,只剩下被抢的份儿。临近亮亮家门口时,他的雪球已经大得抱不下。就在那个巷子口,他手劲一松,雪球“嘭”地炸开,四散奔流,碎成一地的银白。

  时光走过近20年,我依旧珍藏着那场雪的记忆。红扑扑的脸颊,皑皑的冬日,银光璀璨的雪中,藏着孩童最炽热而单纯的真实。那是个诗画般的午后,美丽、灿烂,带着如金色光辉般的温暖,落入了遥远的童年。

  

  儿时的梦,总是由五彩斑斓的气泡筑成。我们鼓足腮帮,将心事与愿望吹成爱心形状,送往遥远的天河,等待星辰的回应闪烁。

  那时候,央视少儿频道有一个节目——《卡通欢乐岛》,每晚固定播放动画,还会展示观众的来信与绘画。那对当时的我而言,是不可思议的殿堂,是遥不可及的梦境。终于有一天,满心激动的我鼓起勇气,把信和画一起寄了出去。所有细节都精心准备,唯独忘了在署名时把亮亮的名字也写上。哎,那时年纪太小,刚学会写信格式,还不懂“联名”这回事,误打误撞就背着亮亮“吃了独食”。不过好在,信上的收件地址我只写了“卡通欢乐岛”,而没有具体地点,刊登无望。无望为什么是件好事呢?好在亮亮知道后,敲我一下的力道不算太重,“偷偷写信也不带我,敲你一下。”从那时起,“敲你一下”成了他的口头禅。

  某日放学,我和亮亮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口,发现了5元的纸币,静静地伏在地面上。大人们忙着赶路,目光总是投向远方,而我们这些小孩,目光贴着地皮,总能轻易捕捉这些微小的“奇迹”。

  我拾起那张钱,一时不知所措。我发誓,那时要是有个警察叔叔站在旁边,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交。可彼时,周围除了行人,就只有几名停靠在一旁的人力车夫。鬼使神差间,我竟站在原地喊了两声:“谁掉的5块钱?”其中一个车夫应了一声,我便把钱递了过去。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但还是莫名其妙地给了他。

  亮亮事后说我蠢,我没吭声。也许是单纯,也许是单“蠢”,抑或两者皆有,又或都无。

  从那以后,“敲你一下”升级成了“敲你两下”。无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课下敲、上课也敲,渐渐地,亮亮成了全班闻名的调皮鬼。那年,品德老师在课堂上抓住他捣蛋,皱眉道:“亮亮?还亮亮呢,我看你一点也不亮!”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我从没见过他不开心的样子,他总是保留着小孩儿的至真至纯,连带愠怒,也成了一种可爱的情感表达。

  

  快乐的日子,我始终记得——比如那年小县城的汉堡店。最初,它们只有一家,从不搞促销。后来新店开张,两家店距离极近,垄断终于向竞争低头。传单上赫然写着:“凭此传单,两个汉堡10元。”发传单的人在那头发,我们在这头抢。那段时间,我们连捡带抢了几个月的传单,直到活动结束,各自家中仍存着一大叠。那是凭传单就可以去换裹着酸黄瓜的纯粹喜悦。

  可后来,孩童的直白渐渐被少年的矜持所取代。2013年夏天,我刚换了一部新手机,宝贝得不行,连带着耳机也成了心头好。某天,亮亮拿去玩,之后却怎么也找不到影子。我急得将他数落了一通,他没吭声。直到第二天,我在自己换下的衣服里找到了那副耳机。我告诉他找到了,他也没吭声。猜疑像块投进深潭的卵石,荡开的涟漪漫过整个夏天。

  自那以后,我们总隔着青春期的薄雾说话,话题像漏气的氢气球,越飘越远。高中时,我偶尔去他学校找他,带杯奶茶,拎些零食,我们在校园里并肩而行,天南地北地聊着,却再也不曾谈及过去,也未曾提及未来。谁曾想,那竟是我们最后的相见。

  再后来,我们的交集只剩偶尔的网络寒暄。2024年春,我无意间听母亲提起,亮亮得了抑郁症,几乎整日躲在家中不出门。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沉,我只觉得荒诞。

  5月中旬,我在他家附近吃烧烤,心想总该去看看他,便主动联系:“在家吗?出来吃个饭。”过了一天,他才回消息:“在外地。”我当即要了他的微信,他通过好友请求后,第一句话是:“我是亮亮。”我回道:“话不多说,回来了告诉我,带你出来吃饭。”他发了个俏皮的表情:“OKOK。”那时的我,还未曾多想。

  10月,某个酒后的夜晚,母亲告诉我:“亮亮走了。”6月初走的,因为肝癌。他强打精神回我消息的时候,原来已经进入弥留。

  那一瞬间,空气凝固,世界轰然坍塌。我冲出门,奔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嚎啕不止。怎么可以这么伤心,怎么可以让人如此绝望。

  

  几日后,我去亮亮的坟前祭拜。去祭奠的路上,我看到两只白鸽在银杏落叶中你追我赶,怡然自乐。我好羡慕啊,可人生只有一次,长河不会倒流。

  我学着大人模样,准备了供果香裱;又回到小孩心性,买了可乐汉堡。这一次,汉堡终于不需要抢优惠券了。可惜,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抢了。

  我真实地长大,可亮亮却永恒地离开。这种离开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大家都以为他会在下一场剧目出现,可人生的剧本化作冷峻的事实,亮亮的全部剧情真的已经演完了,他潇洒地走过转角,转身下台,再也不上来。

  漫天的火光同多年前无垠的大雪一般大,白色的世界像是瞬间就被燃作了一片赤色,将生灵活现的亮亮烧成了一堆静谧的黄土。火焰烧尽了我的血肉、我的骨骼,严酷的肃杀遮天蔽日,我再也躲不过。脸颊如同当初在雪地里那般炽热,“我是亮亮”,原来亮亮始终都是亮亮。我又想起了那个俏皮的表情包,那个笑脸正在火焰里闪烁着。亮亮啊!我的兄弟!

  此时夜色深沉,已在当年的巷子里驻足许久,起风了,墙角的藤蔓和电缆开始共振,发出类似口琴的呜咽声。此刻夜鸟掠过屋檐,它的翅影与20年前某片雪花的轨迹正巧重合,我呆呆望着天空,唯有星辰在遥远地闪烁着,一亮、一亮的。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