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电话来,说老船被卖了。我沉默了一瞬,虽说早知道老船的命运,心口处还是钝钝地疼。

  记忆中,爷爷奶奶经常划船带着我与弟弟去河对岸支摊。

  天蒙蒙亮,爷爷奶奶提一盏纸灯笼,挂在船前,又收拾出好几口袋干货,什么瑶柱、墨鱼干、鱼胶等等,扛在肩上,带着我和弟弟来到了泊船的桥头。我打着哈欠,朦朦胧胧间看见一只老船,头尾尖尖,船身窄窄长长,停泊在绿汪汪的河面,像一弯生锈的月亮。

  “上船喽。”

  爷爷喊着,戴好毡帽,披着蓑衣,坐在后艄。手摇脚蹬,木桨击水,老船缓缓前行。船只破开薄纱一样的雾,离岸,划进粉生生的荷花荡里。荷花荡里有几尾鱼在游弋,很是轻盈,不时发出扑水的声响。弟弟一会儿摘片荷叶顶在头上,一会儿跟着一群水鸭子扑棱。

  老船划进荷花荡深处,香气铺天盖地而来,撞我个满怀。

  “好香啊——”我在船这头嗅嗅,又跑到船那头嗅嗅。

  “是莲香。”

  “奶奶,我要吃莲子。”

  “好——”

  奶奶眼尖手快,瞧中了三两个莲蓬,伸手摘下。

  莲蓬是深碧色,剥开,一个个莲子青圆可爱。喂自己一个,莲子心不必去掉,仲夏的莲子,莲子心是黄碧色,鲜嫩的没有苦味。我仔细尝尝,莲子清甜,脆生生,汁水丰富,味道再好不过。于是我塞一个给奶奶,塞一个给爷爷,再塞一个给弟弟。

  剥累了,就坐在船舱内,从半开合的窗往外瞧,看小船悠悠晃晃,把花木、群山、屋舍都摇碎。

  黄昏时候坐船,别有野趣,可以在荷花荡捉萤火虫;可以听到河面上琵琶声声,绵延热烈;要是赶上特别日子,镇子上演社戏,家家户户都会换上齐齐整整的衣服,孩子们揣上几包零嘴儿,兴冲冲地坐船去水台附近瞧去。

  社戏那一日,仍是爷爷摇桨。我伏在窗前,抬头,月亮挂在榆钱树的树梢上,远处山高矮不一,大群飞鸟远去归巢,时有鸟鸣声落下。

  开始河道上船只还少,愈往河对岸划,船只愈多,甚至有画舫。船只愈多,船愈慢,桨和桨难免碰撞,好在水乡人家一贯的温柔脾气,不会赤急白脸,大伙儿都是笑呵呵地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等老船驶入水台附近,周围早已是挤挤挨挨的人。炮仗的声音盖不住鼎沸的人声,喧天的锣鼓声从人群中涌出来。花旦青衣陆续上台,水袖挥动,吴侬软语,唱腔咿呀。一开始我和弟弟还兴致勃勃地看,后来眼皮再撑不住,在老船上瞌睡个不停。

  等到我睁眼的时候,船已经调头划了回去。夜浓了,月亮像奶奶烙的玉米面饼,薄薄的、圆溜溜的,摊在天上。有的星星很低,低到快和山黝黑的棱线重叠。我一边用手去捞河底的星子,一边嗅着岸上的豆麦,荷花荡里的莲蓬,河底的水苹与荇草散发出的清香。老船快到桥头,唱戏声渐小,隐没在一下又一下的摇橹声中。

  弟弟在呓语,奶奶哼起了小曲:“月光照小船,小船悠悠晃。白鹭成行,风吹荷塘,满船莲子香。”

  在轻绵绵的调子里,老船靠了岸。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老船与鹭鸶一同归港,爷爷在摇橹,奶奶在剥豆子,我和弟弟静静地坐在船舱里,听着巷子里犬吠隐约,看着太阳变成了月亮。

  老船不在了,但那段沉甸甸的岁月,脆甜的莲子,轻软的小曲儿,零嘴儿与花旦,爷爷奶奶的皱纹,却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永不褪色。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