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过耳际时,总能听见王菲的歌声在云絮间若隐若现。那些年与山峦结下的契约,原是生命以不同形态赠予我的密码信笺,需用足印与心跳逐字破译。
我的脐带埋在湖南新化县温塘镇的土地里,而12岁之前的血脉却系在乡镇小学后山的褶皱中。这座海拔不过千米的小山,是乡亲们口中的“神仙岭”。青石台阶从学堂向山顶延伸,每一级都被布鞋底打磨出包浆般的光泽。第84级石阶旁的苔藓地衣,是我最早学会丈量时间的刻度——春天它们吸饱雨水涨成墨玉,冬天蜷缩成暗褐色的星图。某次蹲着观察地耳时,书包里的算数本滑落山涧,纸页在溪水中舒展成白莲花。那一刻我突然懂得,山神收走人类的规矩,是要还孩童一本天然的书。
野栗林总在深秋爆开带刺的果球,松鼠跳跃的弧线里藏着土地的慷慨。外婆教我用竹竿敲打枝桠,栗子坠地的闷响惊起斑鸠,羽翼掠过头顶时洒下细碎的天光。我们在山腰烧枯枝煨栗子,焦壳裂开的脆响中,她总说:“山是穷人的粮仓。”那时不懂话中苦楚,只觉得糖霜似的栗仁与山风同嚼,比任何糖果都清甜。直到多年后,我才在县城超市货架上看到标价20元一公斤的“野生板栗”,突然被记忆中的烟火气呛出眼泪。
高考结束那日,我和4个少年挤在开往萍乡的绿皮火车上。背包里装着矿泉水、压缩饼干和《徐霞客游记》,像揣着一团亟待释放的岩浆。当武功山的草甸在7月阳光下翻滚成翡翠海浪时,十八九岁的躯体突然被注入野性——我们踩着芒草追落日,把尖叫抛向深谷,任回声撞碎在岩壁上。
夜宿万宝柜山头,银河倾泻成液态的光瀑。阿义用头灯照亮泛黄的书页,念到“千峰嵯峨碧玉簪”时,山雾正漫过他的镜片。我摸出手机查看衡阳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蓝光映亮的面庞尚未褪去青春痘的痕迹。凌晨4点的金顶寒风彻骨,10万株芒草在晨雾中抖动银须。当第一缕光刺破云海,那些在题海里反复折叠的昼夜,突然舒展成等高线向天际绵延。我举起登山杖指向云层裂隙,杖尖凝结的露珠折射出7道虹光——原来山的高度不是海拔数字,而是光与雾博弈时迸溅的碎钻。
大一放寒假前,我与同寝室的盛良兄踏着梵音古道叩访祝融峰。山雾在忠烈祠的弹痕碑刻间游走,将“七·七”铭文洇成泪痕。会仙桥畔的枫叶正在私语,它们见过穿草鞋的香客、绑腿的士兵,也见过我这样背着单反相机的游人。有老者在祝融殿下煮茶,山泉在铁壶中沸腾如偈语:“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
归途遇雨,躲进半山亭看檐角垂落的雨链。盛良兄指着亭柱上斑驳的刻痕,讲述着历代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诗句。我们争论着这些诗句是应景之作,还是发自肺腑的感慨,直到暮鼓声碾碎雨幕。那一刻我突然看清,南岳不是一座山,而是层层叠叠的时间琥珀——王夫之的脚印凝固在方广寺青砖里,抗战电报的摩斯密码渗入藏经殿梁木,而我们的争执与困惑,终将成为未来某片苔衣下的菌丝。
外婆寄来的褪色铁盒抵达衡阳那日,窗外的雨正把回雁峰晕成水墨。神仙岭的野栗与枞树菇在沸水中舒展筋骨,蒸汽在玻璃上勾出重重山影。电话里她笑道:“你读大学的山更高,莫要嫌弃屋门口的小土堆。”我望着南岳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公路,突然想起10岁那年在神仙岭迷路,最终循着野栗壳找到归途。
王菲在歌里唱“世界赠予我拥有,也赠予我回敬”,满山的松涛便簌簌落下松针回信。如今我懂得,登山从来不是征服,而是接收群山以不同形态寄来的挂号信——神仙岭教我辨认大地的掌纹,武功山让我收藏光的等高线,南岳赠我以时间的切片。当都市的玻璃幕墙折射迷幻光影时,我总能听见苔衣下的地耳在低语:所有向上的路,都是朝向故乡的螺旋。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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