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知命,张永生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他惶惶不可终日,饭都吃不下去。至于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怕,身边人都看出来他怕,于是都以为他怕哪日病痛完全占据自己的身体,侵袭自己的意志,最终要了自己的性命。

  对所有诸如此类的猜测,他总是像他人猜对了一般犹犹豫豫地肯定,又像是害怕被人嘲笑自己胆小一般,畏畏缩缩地缓缓摇头。于是在一个午后,他垫了一个发黄的枕头,然后斜靠在炕头的墙裙上,迷迷糊糊地入梦去了。

  他做了一个此生最神奇的梦,他梦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婴孩,那个小小的使人怜爱的温暖肉体正在漆黑无比的夜色里独自嚎啕大哭,似是被人抛弃了般无措。他想起自己新生的外孙,像有根丝线般,把张永生的心往婴孩旁边扯了扯,因而他快步向前,想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那团温暖轻声抚慰。但他刚触碰到那软软糯糯的躯体之后,婴孩身上即刻腾空浮起一阵烟雾,渐渐聚拢成一个小小的灵魂。灵魂明亮但空洞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张永生,倏地将他的灵魂也抽走,只剩一副颓败且苍老的躯壳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意欲触摸婴孩的动作。

  接着他的灵魂被拖曳至梦的梦里。张永生后来经常记起这个梦,但他总是记不清梦的梦是从哪里开始的。他是个农民而后又去务工,所以他决定将这个梦的梦,从一个少年顶着烈日在地里除草开始算起。

  贫瘠,一望无际的贫瘠的黄土地,土地上种着的干瘦且毫无生机的洋芋苗正在吸食着少年的力气。严格来说,是洋芋苗旁边除不尽的野草以及穹顶之上散发着耀眼光芒的艳阳,正在想方设法偷走他刚刚下咽的洋芋面和体内的水分。他转头想要逃离,但他记起来一个小时前他刚从学校逃离出来,和好兄弟们从不知谁家供奉祖先的坟头上拿了两支烟,少年当然知道这是大不敬,但禁不住怂恿,却刚好被准备去地里干活的爹发现了。爹勃然大怒,当即不让少年念书了。

  少年得意极了,身边的伙伴露出羡慕的眼神。这可是自由的象征,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可以不用受老师和爹关于学习的唠叨。舒畅,身体轻盈无比。爹依旧在生气,可爹不知道,这本就是少年故意的,那坟头的烟是他自己怂恿自己,别无他人。他觉得自己聪明得很,不需要老师教的那点东西来充盈自己已经足够厉害的头脑,他可以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把手揣进打着补丁的裤子的兜里,那里装着昨天发给他的县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奖状,他用夹杂着汗味的脏手捏了捏,将奖状狠狠地捏成一个纸团,随意丢在了跟爹去地里的路上。

  现在,他再想从这里逃离已经不可能了。首先是爹,他是有些惧怕爹的,爹有着庄稼汉子坚实的身体,上次他把弟存起来缝在旧棉衣里的钱偷去花了,爹就用随手拾起的棍子狠狠将他削了一顿,让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更何况爹已经为了他的学习操碎了心,他自己逃学,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再者是他少年的面子,他那脆弱但又结实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好兄弟面前碎掉,那可是大家梦寐以求的自由,香得很。

  张永生站在梦的梦边缘,像是看到自己般轻轻摇摇头:“有你后悔的。”可那少年当然听不到,少年依旧一意孤行。

  时间一闪而过,梦的梦里的少年成了一个带着稚气的青年。他从学校出来在地里忙了一年的农活,而后又去开新买的不知道几手的旧蹦蹦车给各个地方拉货。车在土路上一摇一晃,每次开车他都觉得自己的骨头被震得散架,拿到钱的一瞬间,骨头自己又被塞进肉体里,兴奋又占据了大脑。他在头脑里开始构建自己宏伟的事业蓝图,想着把本钱攒下,存着存着总会有抬起头的那天。

  后来,老旧的蹦蹦车刹车失灵,他年轻,从车上一跃而下。他活了,他赖以生存的车却摔得粉碎,可他还没回本。青年有些懊恼,但又心有余悸,因此他决定去找个安分的营生,他还没闯,不能把命丢了。

  青年去了北疆,那里的人比他家乡的人有钱,他成了一个厨房帮工,一个月能赚100多块。满足,太满足了。他甚至还和饭店前台的女孩在一起了,爱情的荷尔蒙和金钱带给他的幸福,让他愈发觉得自己当初从学校出来是一件极其正确的事情。

  后来,他决定去那片贫瘠的土地,因为他的妻子此时已经身怀六甲,爹娘是时候该见见了。但是令他意外的是,娘并不喜欢这位远道而来的儿媳。于是他央求她,就算不待见自己,也要对妻子好一点。显然娘没有听进去,他也刚刚好耳根子很软,他开始在娘的挑唆下怀疑妻子、厌恶妻子甚至打骂妻子。当初被捧在手心里的妻子被他一定程度上圈禁起来,但他觉得自己没有问题,甚至觉得妻子有相对的自由,虽然她做活计赚来的钱都被他拿走了。他才不肯承认是害怕妻子拿着钱离开这片苦地,这是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闪烁,青年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消瘦的躯壳。中年人开始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靠雄心壮志就能填平的,当他为了孩子的工作求爷爷告奶奶之前,他就已经领略到了。

  分别10年的初中同学打算第一次聚在一起,每个人50元,他掏不出来。所以在同学往他破旧的小灵通上打了好几次电话时,他终于开口拒绝了,说自己有些忙。后来他还是去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地头上,载着他回家换了件稍微得体的衣服。聚会的时候,他局促极了,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如他当年成绩突出,但都比他脚踏实地,混得都比他好。最后不知道谁给他把钱垫上了,他捏了捏兜里皱皱巴巴的53.6元毛钱,终究没有掏出来,那是他和妻子组成的小家里所有的钱。彼时他和妻子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了,但她的贤惠让张永生有了点微不足道的底气,此刻张永生是感激妻子的。

  梦戛然而止,张永生大汗淋漓,他忽觉梦最开始遇见的那个婴孩像是他自己。那个婴孩和他幼时的模样并不相符,但他身后腾升而起的白雾状的灵魂分明就是幼时的自己,想要逃离但却被肉体紧紧地钳制。被钳制着的灵魂从他浪费自己的聪明头脑与街溜子厮混在街头巷尾开始沉寂。于他而言,从此刻开始,痛苦成了呼吸的衍生物。

  他又觉得梦的梦里那个少年所经历的一切就是他自己。他惊魂未定地咂了咂嘴,开始回顾起刚刚的梦,但渐渐地,梦像清晨阳光的阳光被树叶切得支离破碎,他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张永生记起了自己的病,透过床头的杯子隐隐约约看见了自己的苍老垂坠的脸。他顿时觉得喘不上气,恍惚间,张永生看到那个粉嫩的婴儿在向他招手。婴孩又变成刚刚梦里少年的模样,少年对张永生喃喃着,似乎在说着“过来,过来”。过去哪里呢?张永生也不知道。

  张永生死了,倒不是因为他的病,而是一个清晨去村里马三家看盖房子,本来架好的、人上去走都没事的横梁突然掉了,正正砸在了背着手巡视的张永生肩膀上。村口正在修路,救护车“呜”了半天也没进来,一天后张永生就永远地躺在村西的墓地里——和他自己的一生以及做过的那个奇幻的梦挥手告别。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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