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节气好似大地噙在嘴里的一只哨子,到了时间节点,一声清脆的哨音,要么落一场雨,要么天空飘过几朵云,也或许刮一阵风,抬头望天的老农美美地打一个喷嚏,就算一种感知和迎接。日子按着节气过,庄稼按着节气口令四季轮回,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却也不慌不乱。

  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往往是油汪汪肥嫩嫩的,田里的小麦已经抽穗,油菜结长角果,早苞谷刚刚落窝。趁着好天气,打了蒜薹,草木灰就着水肥种了洋芋,将四五寸深的葱秧分栽到菜园之后,庄户人家开始晾晒谷种,准备育苗着床。谷雨之前,这是春天最后的一项农事。谷种是去年秋收之后,精挑细选的饱满谷粒,用干净的布袋子装满扎紧贮藏坛子里,用泥巴糊了坛口,像窖藏陈酿,放在通风干燥处。

  一场春雨过后,甜丝丝的空气酵母一样在空气中飘散,天上的云朵已经完全消融,如水洗过一片湛蓝。到了晌午,有经验的老农将手指轻轻插进泥土里,从地表以下泥土发酵的温热里和季节手语——临近谷雨,大地回归正常体温,像一个巨大的宫体,满足万物生发着床。这是一个仪式感极强,也是对温度非常敏感的农事活动。男人洗净手,搬出坛子,打开封口,女人找来簸箕,戴上草帽,将谷种再细细播一遍,除去秕谷。

  谷种用山泉水浸泡,待谷粒湿透,三几把锅底灰将肥嘟嘟的谷粒逐一着色,用祖传的土办法为谷种杀菌,也用农家最高礼仪迎接尚眠在谷粒中的一缕嫩芽儿。谷种盛在透气的蔑筐里,覆盖薄薄的白纱布,放在灶台上,每日早晚洒水打湿。稻谷干燥,尽管在水田里生长包浆,但对于干湿度的把控严格且讲究,潮了,容易霉变窝芽,燥了,不利谷种生发。若是出现倒春寒,谷芽找不到合适的气温,会蛰伏在谷壳里。农家妇女常会将湿润的谷种用棉布包紧,贴身取暖,如喂养婴儿一般用心动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白米细面的日子来之不易,家庭主妇清楚,谷雨时节的几粒谷种,到了秋后没准就是一大碗白米饭呢。

  既邻水又向阳的稻田,在打春之后就已注水浸泡,没舍得喂养牛羊的稻草沤烂作肥,稻草泥不糙不腻,最适合稻种落脚扎根,亦可蓬松泥土,不会因为水田太肥,糊住稻芽。清明前后,稻田里的水深没过脚踝,架牛将酥软如膏的水田深耕细耙,再把田里的石子和杂草一一捡拾,让整个水田匀称如糊状,水平如镜面。常常是在水田中央,用稀泥围起一个长方形的稻床,水充盈至寸深左右,如铺薄薄一层被褥,以便稻种发芽后着床。

  某个早晨,揭开覆在蔑筐的纱布,黑乎乎的稻粒露出浅浅的白色嫩芽,如无数胖乎乎的小虫子,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窸窸窣窣地翻动着小身板。吃过早饭,男人先去了田里,粗犷的胸膛贴近泛着气泡的水田,如铺床般最后一次弯腰翻动晾晒,山野花飘落在稻田里,简直就是一床素雅的床单。伴着春风和鸟语花香,蓝天白云和青山绿叶倒映在水中,春风拂过,绸子一般轻轻晃动,很绵软也很质感。女人脱了鞋挽起裤腿,虔诚地捧着一把稻芽,有节奏地撒进稻床,恰似春雨飘落在水面,溅起细密的波纹。在无限春光里,老农的眼前稻浪翻滚,沉甸甸的谷穗挂满丰年之喜,也盛满方正如升斗的稻田。

  稻种着床后,细蔑片折弯如弓,两头扎进稻田,用塑料覆盖成一座水中大棚,为稻种搭起婚房,在温热的稻床上慢慢脱去谷壳,让稻田抱紧这一身雪白,在水中孕育新根和细芽,也孕育着希望和丰收。

  女人洗了脚穿了鞋,站在田坎儿边,想到了早年,想到了新婚之夜,想到那个将自己揽在怀着的汉子的满脸胡茬,也想到了枕边那个不眠的夜晚,如棚里的稻种,正欣然等待开启和进入。在鸟雀朗润的鸣叫中,在暖暖的春风里,在乳汁般甘甜的泥水里,稻种如新娘次第展开身子。接下来的这个夜晚,于稻田和稻种而言,都是蜜在水中,都彼此交织和浸润。

  稻种着床,农家开始忙碌,夏季也即将到来。谷种落田,一场透墒的谷雨酒非喝不可,这是一场盛大的欢庆,也是美好的寄托。待天暮收工,各家男人如过年般聚在一起,左手端着瓷白的水杯,斟满农家土酒,右手握着老黄历,就着节气时令和农谚,谈春后水田深翻了几遍,谈今年稻芽何等肥嫩粗壮,谈几时栽秧几时薅草几时稻穗包浆几时打谷子几时入仓。等酒劲慢慢发作,喉结暴起,言语里一股泥腥和稻香,仿佛已经看到了秋后一片金黄的稻田。男人大杯牛饮,女人也不提醒,直到喝得满脸酡红,喝到夜色渐深,方才摇摇晃晃各回各家。

  月亮升起来,稻田里明晃晃的,男人和女人想着大棚,想着大棚里的稻种,想着想着也如稻种着床,在酒里,在节气里,他们都是一粒饱满的稻种,在彼此的怀抱里生根发芽。男人笑了,女人笑了,都说今年雨水丰盈,稻谷必然丰收,是个好年景哩。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