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灰蒙蒙的，像被泥瓦匠刷出了一个个参差的墙腻子。透过飞机的窗户，地面的轮廓渐渐清晰了，灯火通明的城市灯光仿佛提醒我，我终于回到了记忆里模糊了模样的家乡。顺着记忆，窗外的细雨似乎也带上了南方回南天那独特的黏稠味道，令人厌烦而倍感亲切。儿时，母亲总会在这时候微微地叹一口气，说着诸如“衣服又干不了了”“北方就没有这种天气”的话，于是，南方人对于春天的浪漫就在这时宣告死亡。

　　耳边空姐温柔的嗓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先生，需要水吗？”“一杯温水，谢谢。”我用明亮而不高昂的声音答道，试图找回儿时乘机时的兴奋以抵抗漫长旅途的沉闷。窗外，陆地离我更近了，我看到航站楼发出的一闪一闪的光芒。

　　舱门打开，清新的空气为疲惫的旅人们注入了新的生机活力。经过一段熙熙攘攘的下机过程，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试图在漫漫的接机队伍中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瞬间，四目相对，放行李、上车，爸披上了记忆里被他穿得油光发亮的黑色皮革夹克，我也信手将沉重的背包交给他，默契尽在不言之中。他的嘴微微地张了张，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出来似的，却又尴尬地挠了挠头作罢。

　　窗外的景色渐渐向后退去，我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任由注意力被不断分散，偶尔瞥上一两眼车前的道路：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划下的弯弯绕绕的裂痕转眼间被雨刮抚平，父亲正专注地开着车，前车的尾灯将雨水和他的脸夸张地染上了红色，熟悉而陌生，记忆里模糊的部分正不断被眼前所见补全。阴影里，驾驶位上的背影显得遥远而不安。儿时，父亲的背总是宽大而有力，仿佛乘上他便可抵达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而现在，他的背影远不似记忆里那般高大了，我这才惊觉上一次无语的凝视所带来的踌躇竟已在永恒的时间长河中被默默消融。“大抵是我记错了吧。”我在心里默默安慰着自己。倒也不是没话讲，对于眼前儿时的榜样，我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久别重逢的喜悦？物是人非的感慨？我说不太清，但总该有什么话是必须说的，可沉默在这片空间中不断发酵，愈演愈烈，令人透不过气。

　　“要不要去吃点夜宵？”他摇下些许车窗，混杂着雨水的清新空气瞬间涌入车内，原本令人昏昏欲睡的氛围被一扫而空。“去漳港整点冰饭吧。”顺着本能，我应答道。“冬天也吃冰饭啊。”他拿我没辙，笑着摇摇头，虽然看不太清，但父亲似乎有些高兴。长乐人对家乡的记忆总是离不开那带着老冰棍味道的冰沙，混杂着糖渍红豆，西瓜，葡萄干，银耳，花生碎，糯米，仙草等多种小料制成的“八宝冰饭”，在夏天要是来上这么一碗，再辅以烧烤，那可真是“赛神仙”了。我回想着儿时对于它的那份激动，心中不免报上了一丝丝的期待。

　　“到了。”父亲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那是长期吸烟而导致的。他总爱抽烟喝酒，去年刚查出的“三高”总是避讳着在我耳边谈起，我还是从妈妈嘴里才得知的。他总是要强而固执，在朋友面前，他风趣幽默，有着永远也抽不完的烟和喝不完的酒。“为什么总得抽烟不可呢？”小时候，我用稚嫩的童声问他。“小孩子不懂，长大了就知道了。”“应酬”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遗憾的是，不抽烟喝酒的我永远也抵达不了那遥远的成年人世界，我们之间也永远被透着绿色光芒的酒瓶和忽明忽暗的烟雾阻隔。很难想象，查出“三高”后的他竟会规规矩矩地戒烟戒酒；很难想象，不久后即将从大学毕业的我也会像他一样，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大人。

　　仿佛想将脑海里的回忆排空，我转头望向眼前灯红酒绿的夜市，密密麻麻的摊贩，热闹程度同记忆里分毫不差。雨水顺着锈色的招牌慢慢滴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五彩的丝线。我熟练地找到儿时常光顾的店面，依旧是那辆小小的手推车与车后总是笑着迎客的老板。“两碗冰饭！”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兴奋，可嘴角总也藏不住那份欢喜与期待。

　　一勺冰饭下肚，关于家乡的记忆在这时有了具象化的表达，软糯、甘洌。果然，最让我怀念的，还是家乡的味道。街道的灯火似乎比儿时的更加明亮了些，经营店铺的老板已不再是儿时我认得的那副模样，就连是否是同一人都得打一个问号。冰饭的价格也早已由我记忆里的8元一碗涨到了12元一碗，可那份味道始终未曾忘却，也未曾改变。我一边感慨着微信支付的便捷，一边为感受不到儿时掏零钱时所带来的焦急等待而惋惜。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总有一些回声应该被响应，也总有一丝难以割舍的乡愁不应被遗忘。

　　“好吃吧。”爸讪讪地笑着，问着埋头吃冰饭的我。仿佛某个平衡被打破，总是沉默寡言的我，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耳边再次传来老板卖力的吆喝声，舌尖仍残留冰饭的丝丝甜味。不知怎的，我似乎闻到爸那件总是带着烟草特殊香味的皮夹克令人怀念的味道，它也不似先前那般令人生厌了。离开了大城市，重回这片令我魂牵梦绕的故土，精神与肉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达成了一次完美的和解。这里的时间流逝得很慢，仿佛被快门定格在了一个永恒的瞬间。我放下仍在发亮的手机，细细地回味着这份如宝丽来相机显色一般渐渐鲜明的记忆，静默地让自己的乡愁氤氲在这片雾蒙蒙的世界里。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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