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母在乡下住的院子,是1986年盖的,那时,他们才40岁,用自己的双手和泥、脱坯、垒墙,在一天天注视下,房屋像一座小山,逐渐从土地里拱出。

  40岁对于人来说正当壮年,但对于一排用泥土垒筑的房屋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垂暮之年。外墙经受风雨的侵蚀,掉落了许多处,反复修补,远看像一块打满补丁的破布,墙体内部也成了老鼠的安居之所,消灭一批又来一批。父亲每次回来,都要劝说祖父母搬到城里,但他们执意不肯,总是说“有人住,开门开窗,屋就能喘气,人一走,屋就憋死了”,仿佛他们住在这里,也是为了让屋子多活几年。人在呼吸,屋子就在呼吸。

  我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长大后,常年在外地,每次回家,都要来这里住段时间。房屋还是当年的模样,恍惚还能看到童年时跃动的身影。院子里一直养着一群鸡,杀掉几只,又孵出几只,数量基本不变。每天都能下几个蛋,去拿的时候,还留有余温。下完了蛋的鸡,红着脸到处叫,引得其他鸡也跟着叫。聒噪一点,总好过冷清。这也成了祖母最好的挡箭牌,每次来城里待不了几天,就说“家里的鸡还等着我,得赶紧回去了”。

  如果加上牲畜,都数不清这里住过多少生命。这次回家,院子里又多了一只猫和一只兔子,都是别人送来的,院子里更热闹了,祖母也更脱不开身了。有天晚上,门已经锁了,屋门却响起了“咚咚咚”的声音。我心里一紧,抄起铁铲,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左右张望,却什么也没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只小猫贪嘴,把头卡在了一个八宝粥铁罐里,无计可施,只能四处乱撞,兔子趁机在它的近旁蹦来蹦去,像玩一种“摸瞎子”的游戏。最后还是祖母踩住罐子,小猫才得以脱身。这样的小事时有发生,想起来就要笑一阵子。

  屋子里,还有一方土炕。父亲或姑姑偶尔住下,也睡在炕上。冬天来了,在灶里烧完火,炕就热了。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有些重量,但格外舒坦,躺下去,长舒一口气,一切烦恼的事都已忘却。无论外面下着多大的雪,被窝里也是暖和的。每次我回来,又睡在了土炕上,祖母总要问一句:“到了哪了?”我便说:“到了安乐窝了。”这几乎成为了我们的暗号,说出来,相视一笑,心里也暖和了。多年来,辗转各地,我睡过各式各样的床,却没有一张床,赶得上那一方土炕,从头到脚都是放松的,一觉就睡到了天明。

  父亲不明白,为什么祖父母不愿离开这里。我明白,这里有的快乐和悠闲,哪里都没有。屋子虽然破了点,但是身心舒畅、自由自在,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每年的春节,我们全家还是会回到老屋里,围着炉火,好好说一说积攒了很久的话。初一早晨,祖父会跪下去,给灶王、炕神和门神磕头,感谢他们一年以来的看护。

  祖父母只会越来越老,但是心可以永远年轻。每日早睡早起、料理菜园、喝茶听戏,过着纯粹而有趣的生活,仿佛在某些事情上,他们永远不会为了时间,而改变什么。老屋也没有颓圮的迹象。多希望日子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过下去,每次回来,还能有个温暖的归处。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