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点,调车信号机的蓝光在火车驾驶室的车窗上折射着光晕,空气中弥散着煤炭和钢铁的味道。我坐在驾驶室里数着旁边的车列,正线列车呼啸而过,卷起的风扑在玻璃上,发出闷闷的震颤。这是我在侯马北机务段值乘任务里一个最寻常的夜,而钢轨上的年轮也在夜晚悄悄生长。
我眼中钢轨上的年轮,从1971年蒸汽机车司炉房的煤灰堆里发芽。那时爷爷的工装口袋永远鼓着一本《应急处置办法》。爷爷的大手,挥动着司炉铲把黑黑的煤送进火红的炉膛,煤渣混着汗水渍成棕褐色地图,勾勒出中国铁路最初的脉络,却抚不平书页边缘蜷曲的褶皱;20年后,父亲的手里总是攥着一把检车锤,父亲用检车锤敲出摩斯电码般的节奏,踏面擦伤、轴承故障……金属的呻吟在他耳中都是会说话的病历;小时候我在铁路旁翻得掉页的漫画书,如今也变成了印着国家铁路局印章的火车司机证,静静躺在我左胸前的口袋里。三代人的掌纹在钢轨上叠成同心圆。
第一次上夜班,作为电力机车学员一进入驾驶室,我就像被抛进一个机械巨兽的口腔,上万个零件化作牙齿,在黑暗中咀嚼我的自信。20多年来,规律的生物钟在凌晨3点发起暴动,倦意在机械的震颤轰鸣下从四面八方漫涌而来,眼前的信号机在困意与清醒的拉锯战中渐渐扭曲成梵高的《星月夜》。副司机军哥的一记肘击把我拽回现实:每个火车司机都有与自己的生物钟拼刺刀的时刻,安全红线不只是印在规章里,而是刻在每一次本能与意志对抗中。
当副司机的时候,我喜欢在侧线等待时,随手画些简笔画。等待的时光在驾驶室里洇开,我的“副司机速写本”总会悄然苏醒,这是我在焦躁不安时的镇静剂。有时搭班司机会凑过来眯眼瞧:“你小子给《行车规章》配插图呢?”他沾着油污的拇指按在画上的嫩芽处,像是给春天盖了枚认证章。画上的嫩芽说:“坚守自有春天”;挺立的接触网支柱说:“站直了,才能撑得起2.5万伏的责任期待”;还有一页上,小闸提醒我:“规矩比经验可靠”。直到朝阳升起,清晨的第一缕光撞进司机室,所有熬夜的苦都化成了阳光,在钢轨上折射出一洼亮。
4年的晨昏在检查手电外壳上磨出银色包浆,眼中的铁轨像打开的诗集——清晨的山雾被车灯刺破,那是钢铁写给黎明的诗行;远处追着火车奔跑的童声,是人们献给钢轮的歌谣;除夕之夜驾驶室外盛放的一簇簇烟花,是岁月颁给坚守者的勋章。还记得那晚驾驶室玻璃映出万千星辰坠落、银花火树、流星坠火,仿佛看见了爷爷就在玻璃后的轨道边,倚靠着蒸汽机车,边擦汗边望向远方。
在卧室整理房间时,爷爷的竹笛静静挂在《技规》上边。笛尾上还沾着晋南的黄土,笛孔里灌过40年八面来风,这是爷爷留给我的特殊交接棒。每当我吹响竹笛,都能听见1971年蒸汽机车的回响。笛声穿过了40年的煤烟,是爷爷临终前对我没说出口的嘱托。爷爷吹奏《东方红》,笛孔里钻出的是蒸汽机车的白烟;我吹响《世界赠予我的》,弦颤间流淌着电力机车的电流。爷孙俩两个闷葫芦,在笛膜震动的频率里心照不宣。
我和爷爷一样,也是个“司炉工”。只不过往融媒体灶膛里添的不是煤,是枕木缝里的蒲公英,简笔画里藏着的春天,侧线独守的星光。若钢轨上真有年轮,我家的三代该是这样同心圆——爷爷在最里圈镌刻着铁路建设的发展期,父亲在中间层烙印着铁路转型期的阵痛,我在外沿顺着AI智能时代正在生长。但也有些东西不曾变化,比如我在深夜车站侧线时望见的银河,和爷爷在1971年守车时看到的,来自同一片夜天。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