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的折多山依旧未褪银甲。当我第三次站上这座海拔4298米的山口时,风马旗卷着积雪在耳畔簌簌作响,那些浸着酥油茶香气的往事忽然翻涌起来。康定河谷的云总是走得极快,去年此时,我还在教学楼的玻璃窗后,看着流云从孩子们的铅笔尖滑向远山。

  初来那日正是高原最严酷的冬月。双层大巴载着23个志愿者驶过二郎山隧道,骤降的温度让我的镜片在开门瞬间冻结成冰。教育局的铜色暖炉在会议室咕嘟作响,红绸带捆着的教材却触手生寒——就像我尚未知悉将要焐热的,究竟是三尺讲台还是自己的心。

  清晨6点半的教学楼总浮动着青稞饼的焦香。起初那些黝黑的小脸会在我踏入教室时突然静默,50双眼睛像错落的星子悬在缺氧的晨光里。语文课代表达瓦有本羊皮包角的课本,铅笔写的藏文注音工整如经文。我们在《观潮》的段落里讨论浪花的形状,他说见过折多河解冻时冰裂如蓝莲花绽放。那天我首次触摸到教育的本质:不是灌输现成的比喻,而是唤醒沉睡的感知。

  雪线初退的周末,我开始独自登山。3月的雪雀还未北迁,它们忽闪着黄腹掠过经幡,将我的呼吸切割成零落的音节。海拔3800米的草甸覆着碎冰,每一步都像踩着松脆的奶渣。当垭口的狂风灌满冲锋衣,我忽然明白支教何尝不是另一种攀登——在稀薄处寻找存续的勇气,于荒寒里培育抽芽的耐心。

  达瓦的作文本里夹着格桑花瓣:"老师,你教我们写虹是雨和太阳生的娃娃,那雪花是不是云朵的舍利子?"这个惯用糌粑擦错别字的男孩,某天课后留在空荡荡的教室,用汉语混合藏语给我讲述牦牛走失的冬夜。他的父亲翻过3座雪山寻回牛群,袍角挂着冰凌归来时说:“脚印冻在雪里才不会迷路。”

  晨读的雾总在第三节课消散。我发明了用藏歌旋律记单词的法子,起初孩子们羞涩如初春的溪流,直到尼玛用《康定情歌》的调子唱出“mountain”。某个雪后清晨,整条走廊突然此起彼伏地响起中英藏三语混杂的歌声,老校长立在窗外含笑不语,他手中转经筒的铜环映着朝阳,仿佛在给这些稚嫩的和声打拍子。

  10月那场暴雪来得猝不及防。教室玻璃结出霜花,达瓦用冻裂的手指修补课本,鲜红的血珠渗进泛黄的纸页。我翻出行李箱底未拆封的护手霜,却见他变戏法似的掏出块牦牛酥油:"阿妈说这个抹手好。"暖气管道在午夜爆裂时,8个孩子挤在我的教师宿舍烤火,火塘里噼啪作响的松枝,竟将苏轼的《水调歌头》煨成了集体朗诵。

  新年转经筒的轰鸣声中,我带着全班去采风。结冰的河道像条银鳞巨蟒,男生们追逐着把雪球掷向云层,女生蹲在玛尼堆旁抄写六字真言。央宗突然指着南天贡嘎的雪峰惊呼:“看啊!山顶在流金箔!”所有人的瞳仁里都跳动着圣山的辉光,那一瞬我比任何时刻都确信——有些风景注定要站在特定高度才能得见。

  最后的复习周飘着鹅毛大雪。晚自习后送孩子们出校门,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抻得很长,雪地上蜿蜒的足迹像未干的墨迹。达瓦悄悄塞给我块风干牛肉,包装纸上用彩笔写着:“成都老师别忘记康定的云。”教学楼顶的五星红旗在雪夜里猎猎作响,恍如某种温柔的召唤。

  离校那日阳光正好,经幡卷走所有告别的话语。老校长赠我一卷《甘珠尔》复制本,羊皮封面残留着酥油香气:“年轻人总要回到平原,但雪山记得每颗露珠。”长途车启动时,我看见达瓦追着车子跑了半里地,他挥动的红领巾渐渐缩成雪原上的朱砂痣。

  此刻站在折多山口,4月的风已有暖意。玛尼堆上新添的牛角挂着哈达,五彩隆达纸掠过10年前支教师兄题字的石碑。我终于懂得西部计划教会我的不是牺牲,而是发现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像高山栎把根系扎进岩缝,像雪莲花在绝处照见本心。教育的回响从来不在掌声里,而在某个午后,当达瓦们的眼睛突然被诗句点亮。

  山脚下新绿的草甸已现羊群,经幡永不止息地诵念着六字真言。我把从成都带来的芙蓉花种撒向风里,它们或许会在某个雨季发芽,抑或永远沉睡在高原的冻土中。但这何尝不是最好的归宿——世间所有相遇,不过是让不同的生命形态获得相互映照的机缘。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