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养鸡场的铁网外,榕树的枝丫在月色下投下斑驳的影子。万籁俱寂,唯有远处田埂上传来零星的蛙鸣。

  空空缩在角落,喙尖抵着泥土,眼睛死死盯着树冠间游弋的萤火虫。那些光点忽明忽暗,仿佛在玩一场永无止境的捉迷藏。鸡在食槽边啄食,偶尔抬头瞥一眼空空,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咕哝,像是对异类的嘲弄。

  身为一只散养白羽鸡,空空的羽毛比同类更白,如同被月光漂洗过,翅尖泛着淡淡的青灰。

  雷暴在闷热黏稠的空气中炸响时,空空的梦境开始翻涌。它是被雷鸣声吓晕过去的,可是在那个瞬间,潜藏在血脉中的远古记忆悄然苏醒。它梦见自己站在峭壁边缘,羽翼在风中舒展,气流托举骨骼的震颤清晰如心跳。

  醒来时,它的翅膀依旧短钝,但梦境中的飞翔感却如锈蚀的刀刃,割裂了现实的茧。

  这一刻起,空空拒绝承认鸡不会飞的现实。

  它用喙叩击铁网,喉管挤出破碎的啼鸣,铁锈簌簌落下,混着血渗入泥土……

  第一次在飞翔训练中跃起时,空空的脚爪擦过了铁网,锈迹在趾间划开细密的伤口。第三次坠落时,左翼第三根飞羽齐根折断,像一柄被斩断的匕首。

  农场主踢开散落的羽毛,往食槽撒了把霉变的玉米:“再折腾,就把你炖了。快吃!”

  鸡群一拥而上,空空被挤到角落,喙尖沾着同伴啄落的绒羽。空空拒绝进食,因为现在的它太过臃肿了,体重已经妨碍到它练习飞行。基因中的记忆告诉它,会飞的鸟都是轻盈的,就像它亿万年前的祖先那样。

  它抬头望向夜空,萤火虫正汇聚成一条光的溪流,盘旋着绕过榕树焦黑的伤口。某些闪烁的间隙里,光点仿佛排列出羽翼的形状。

  那夜暴雨如注,空空蜷在漏雨的棚檐下。雨水顺着羽毛的缝隙渗入皮肤,寒意刺骨。忽地,它看见榕树的气根在电光中剧烈摆动,萤火虫群逆着雨幕升腾,光流交织成一张巨网,将雨滴映成银色的流星。

  空空的瞳孔剧烈震颤着。

  暴雨停歇时,月光刺破云层,将榕树叶片的积水映照成银币。空空蜷在泥泞中,伤口渗出的血丝与雨水交融。萤火虫群在这个时刻从树冠倾泻而下,光点如星屑坠落,在它周身织出一张颤抖的光幕。

  那些光并非无序闪烁,而是以某种节律明灭,像是用莫尔斯电码书写的古老诗篇。在空空眼中,光流正在空气中勾画羽翼的轮廓,无数个体协同振翅形成了螺旋轨迹。它甚至看到,自己的倒影在光幕中舒展成流线型的剪影。

  这些光,不是孤独的流浪者,而是一首由亿万生命合写的长诗。空空简单的脑结构无法准确地描述这种感觉,但是它隐隐感觉到,萤火虫群,跟人类有点像。或者说,是人类有几分像它们,便获得了主宰万物生灵的资格。

  空空仰起脖颈,任由光点映入它眼瞳。当第一缕意识与光流接触时,它听见了振翅的声音——不是来自残缺的羽翼,而是灵魂撕开裂隙的轰鸣。

  萤火虫早就拥有着远超人类的集群智慧,而那光,便是智慧的载体。现在,这份智慧也被赋予了空空……

  之后的几天里,空空的羽毛快速脱落。先是尾羽,再是覆羽,最后连护身的绒羽也簌簌凋零。农场主拎起它轻飘飘的躯体时,惊觉掌心的温度正在消散。

  “要死了。”他将它扔回榕树下,鸡群匆忙避开那片阴影。

  但空空并不会感到惧怕了,某种比死亡更古老的仪式正在迎接它的到来。

  月光下,萤火虫的光流缠绕着它的躯体,每一粒光点都在窃窃私语。

  它听见万亿年前深海细菌的荧光信号,听见候鸟用星座编织导航的密语,听见神经电信号在光的共振中脱离细胞的桎梏。

  “不需要羽翼……”古老的自然语言在低语,它颤抖着睁开眼睑,视网膜上烙印着光的经纬。

  榕树的气根突然剧烈摆动,仿佛有看不见的羽翼掠过。萤火虫群汇成漩涡,环绕着空空残破的躯体。在意识弥散的瞬间,它终于读懂那些闪烁的讯息——那是一场持续了30亿年的邀约,从第一个单细胞生物分裂时闪烁起荧光,到此刻的虫群智慧。

  养鸡场的铁网变得如此低矮,空空的意识如露珠蒸发,融入光的潮汐。千万道萤火织成星茧,裹挟着它新生的意识向夜空攀升。每一粒光点都是古老的密码,承载着飞翔的契约——雨燕在晨雾中的舞步、海雕穿越暴风的弧线,甚至远古始祖鸟第一次跃下悬崖的身姿,它们都看在眼里。

  空空不再需要对抗重力,因为光本身就是最轻盈的舟楫——它加入了虫群意识。下方,榕树的轮廓逐渐模糊,铁网缩成一道苍白的疤痕。那些曾嘲笑它的鸡群仍在啄食,未曾察觉一粒星尘正掠过月亮的银斑。

  黎明前,农场主被异样的光芒惊醒。他看见榕树上空悬浮着巨大的光涡,仿佛有只透明的猛禽正舒展双翼。当他揉眼再看时,只剩几片翎羽缓缓飘落。

  这一年的雨季提前降临了。

  养鸡场的老人们说,今年的萤火虫格外不同。暴雨过后,它们总聚成鸟形光阵,掠过被雷击穿的榕树焦痕。夜归的孩童声称,曾听见云间清越的哨音,像是挣脱枷锁的欢鸣。

  农场主蹲在栅栏边,望着掌心那片莹白的羽毛,在无月的深夜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榕树。在那里气根间悬浮着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它们的光流交织成一对羽翼的形状,拂过他面颊,那是他无法理解的智慧。远处,最后几只萤火虫正汇入银河。它们的轨迹交织成网,连接所有渴望飞翔的灵魂。

  夜色寂静,天地间再无笼中之鸟。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