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老家有一面墙爬满了爬山虎。
爬山虎并不是谁有心种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几根纤细的藤条出现在墙面上,等到人反应过来指着它惊讶时,它已经爬了有半墙。一墙爬山虎,既美观又有趣,左右不妨碍人正常生活,家里人便默许了它的借住,任由它在此安家。
楼上是我的房间,外接前阳台,正好靠着这面墙,因此我笃定,我和这位借住者是有缘的。它似乎也这么认为,春天时几次越过阳台,丝毫不认生地攀上我的窗子,等扒稳后又催动顶端嫩红色的细丝往窗子的缝隙里钻,真像要搬进来似的。我自然是愿意的,不过爬山虎长得快,我的窗子又小,没过多久,密密的叶子就把整个窗户都覆盖住,只留出几条窄窄的缝,将窗外的风景切割得只剩些碎片。这实在影响房间内的采光,无奈之下我只好请走这位不速之客,连同窗户上和阳台上的爬山虎藤叶一并清除了。有些吸盘扒得太紧,扯断藤茎后还赖着不肯走,在玻璃上留下好几个小圆片,我知道没了藤茎供给养分,吸盘很快就会枯死脱落,因此没有理会它的垂死挣扎,只是在窗沿处备了清理工具,以防它又卷土重来。
墙上爬山虎的叶子到了夏天就已经长得十分茂密。我们这里夏天的太阳是很毒的,那时我还不了解这是一种耐旱耐晒的植物,每到中午我都要担心,生怕墙上的爬山虎叶会被毒辣的日光晒枯。好在距墙不出两米处有一条流溪,取水非常便利,我提了小桶,往返于墙壁与小溪之间,一趟又一趟地取水浇墙。只是小孩的身高有限,能浇到的高度并不高,我当然也尝试过跳起来用力往上泼,可惜力量不足,准头又太差,一套动作下来反倒是让自己饱尝了溪水。不过我向来很有办法,拎了水就往楼上的阳台跑,从上往下贴着墙面慢慢地把水倒下去。老家的墙外层是一层厚厚的混凝土,浇上去的水很快就渗透到墙里,再加上气温太高加速了蒸发,等我完成这项工程时身上和墙面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沾了水的爬山虎叶在阳光下更显透亮,不断有水珠顺着叶片的纹路慢慢向下流,在叶尖上停留汇集,等叶片承受不住变大的水珠的重量时,它便轻盈地一颤,原本悬挂着的水珠就落到稍矮一些的叶片上,如此重复着动作,最后把水运回到地上。观察这一叶接一叶的配合是很有趣的,但小孩扛不住晒,提了桶又逃回屋里乘凉。
我那时候养着一盒蚕,每天下午放学了都要跑到村子的另一边采桑叶。夏季炎热,人总犯懒,看着近在眼前的爬山虎,我自然而然地就打起了“狸猫换太子”的主意。一开始还是掺一两片爬山虎叶在桑叶里,后来发现蚕也会吃后就开始变本加厉,愈加演变到盒子里只放稀少几片桑叶,其余全靠爬山虎凑数。谁料某一天竟有好几只蚕都“歇了菜”,吓得我只好又换回了桑叶,照例每天勤勤恳恳地采桑。这也算得上是我童年生活中的一桩趣事了。
有爬山虎的墙下,我与伙伴常在那儿玩耍。几个小孩聚在一起总有玩不尽的花样,过家家算是“常驻”的一种。墙下堆有家里翻新房顶换下来的旧瓦片,我们就地取材,将它们拿来作碗,又摘了爬山虎的叶子作底托。还有果子,小孩不记日月,只知道秋季开学后没多久,爬山虎就开始结果了。成熟的爬山虎的果子是蓝黑色的,与龙葵的果子相似,只要把表皮弄破,里面就会流出桃红色的汁水,点缀在用花草做成的“饭菜”上,真像调味品的样子,这样一来,爬山虎的果子自然就成了我们必不可少的“食材”。
同样是深秋,我在课堂上学《爬山虎的脚》这篇课文。导入部分,老师让我们闭上眼睛,用心想象一面爬满了爬山虎的墙,在所有人都闭眼的间隙,我拉动同桌的衣角,状若无意般小声却骄傲地告诉她:我不用想象,我家真的有一整面墙的爬山虎。说来也好笑,年纪还不满一轮生肖的小孩总是喜欢暗自较劲,执拗地比较着一切“稀奇”的东西:旅行途中买的纪念品、校门口小卖部上新的限量卡牌,乃至于在放学路上捉的甲虫都要嘴硬着自诩独一无二,并以此吹嘘颇久——无非是玩着你有我没有的幼稚游戏,胜者的荣誉是一群半大小孩时限半天的崇拜,或者更短。语文课上的窃窃私语被听者泄露了出去,很快这个消息就在班上传开了,我因此颇为得意。其实拥有爬山虎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植物,学校里有,街边的小区里也有,不过一整面墙的爬山虎确实值得稀奇,因为大面积的爬山虎容易招来蚊虫,所以这些地方会定期清理,很少有爬山虎能侵占整面墙。我当时住在乡下,小村里绿化足,本就多蚊虫,故而家里人并不在意,只想着它既美观又能纳凉,我对此深表赞同,悄悄在这句话后头补了一句还能陪我一起玩。
爬山虎的叶子在秋天会渐渐由绿转红,入了冬就开始落叶,最后只剩下一些深褐色的细枝和枯叶紧贴在墙上。这样的状态要一直持续到来年开春,东风一过就起嫩芽。第一年冬天我提心吊胆,总怕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一墙绿油油的爬山虎了,直到第二年春风催醒了绿芽才安心,嘴里默念着“春风吹又生”,心想白居易大诗人真是诚不欺我。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我对生命枯荣循环的最早的体悟。
出了芽,剩下的抽条生叶就交给时间。爬山虎的新叶依旧是嫩红转嫩绿,我在墙下见证着它的新生,又瞧见溪边的草叶也在向上抽条,院子里的桂花树、李子树都拽紧了春光卖力生长,不禁感慨这些植物仿佛遇上春便不会老似的,当真是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眼下正是早春时节,窗外淅淅沥沥下着春雨。我停下笔起身往窗边去,此窗非彼窗,可我总觉得上面似乎有几圈浅色的印子。有几颗较大的雨滴被风吹斜了砸在玻璃上,又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下落,我看清那所谓的印子不过是雨水来过的痕迹,止不住的思绪却像细丝一样缠紧了旧窗。岁岁有东风,我陷在回忆里迷蒙地想,莫非我也是一株爬山虎,逢春也不老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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