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在瓦檐上滚过时,我正蹲在院角翻弄花盆里的泥土。蛰伏的蚯蚓突然惊醒,笨拙地扭动着湿润的身躯。远处山头腾起灰白雾气,像被雷声惊散的炊烟,裹着草木萌发的腥甜气息,慢慢洇湿了整片天空。

  泥土在惊蛰时节会变得松软,锄头敲下去会发出噗噗的闷响。村口那株歪脖子桃树最先感知春信,枝条末端鼓起星星点点的红色花苞。花瓣还尚在襁褓中时,蜜蜂们就已经围着打转,翅膀沾满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丝。

  菜畦里的荠菜冒出锯齿状新叶,沾着露水的嫩尖被阿婆们掐下来,焯水后切段,与香干碎同入热锅,淋两滴菜籽油快炒着吃,这便是惊蛰头道时鲜。这口春鲜能咬住惊蛰的魂。

  惊蛰时节,屋檐下的燕巢开始热闹了。去年空置的巢穴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母燕掠过池塘时,水面倒影被翅膀剪成两段。孩子们闹着举着竹竿就要去捣鼓燕巢,却被大人喝止——惊蛰日不宜惊动生灵,连蚂蚁搬家都要绕道而行。

  村头祠堂前的老香樟开始蜕皮,苍褐色的旧皮裂开细缝,露出底下青白色的新肤。戴老花镜的文书先生往树干贴黄符,朱砂写的“雷”字还泛着潮气,说是防虫蚁蛀蚀。可总有三两孩童偷揭了符纸折成小船,放进溪里逐春水而去。

  村尾晒谷场边的木棉炸开的蝴蝶形鲜红花瓣坠地时发出闷响。货郎摇着铜铃走村串巷,担子里的梨子码得整整齐齐。买梨要挑带疤的,阿公说这样的梨子最甜,能镇住惊蛰的燥气。

  雾最浓的清晨,穿着深蓝色水鞋的男人踩着露水走向稻田。杉木桶沉沉地压在他肩头,去年秋收时精选的稻种正在木桶里醒来。稻田水面浮着袅袅蒸汽,混入晨雾便分不清形状,只有稻谷特有的青涩味从桶口溢出。他弯腰放桶时,惊起田埂打盹的草雀,扑棱棱飞进弥天大雾里,翅膀拍散了几缕淡青色的炊烟。

  雨是突然落下来的。先是零星的雨点砸在瓦片上,接着成串的水珠顺着屋檐垂落,在石阶前织成晶亮的帘幕。穿蓑衣的老汉赶着水牛犁田,泥浪翻滚处泛起银亮的水光。蛙鸣从四面八方涌来,潮湿的声浪里裹着蚯蚓拱土时的悉索响动。

  灶屋飘出艾草混着苍术的烟气,这是惊蛰驱虫的旧俗。母亲把黄豆、芝麻和糯米炒得噼啪作响,说这叫“炒虫”,能把田里的害虫都吓跑。我们抓把热豆子塞进口袋,奔跑时豆粒碰撞的声音,竟真像春虫振翅的动静。

  晒在竹竿上的棉被吸饱了阳光,夜里裹着睡觉时,能闻到云朵的味道。月光漫过窗棂时,后山的野樱开疯了,淡白的花影投在泥土墙上,仿佛有人举着满捧星子轻轻摇晃。

  最惊喜是某日清晨推窗,发现晾衣绳上竟停着只草绿色蟋蟀。它触须轻颤,鞘翅在晨光里泛着翡翠般的光泽。这该是今年第一只醒来的秋虫,却莽撞地闯进了春的领地。就像我们总在季节交替时恍惚,分不清是迎接还是送别。

  雷声渐渐往北去了。村中的池塘漂满柳絮,远看像落了场温吞的雪。穿开裆裤的娃娃们举着竹网追蜻蜓,他们跑过新翻的菜地,脚印里很快蓄满春水,倒映出流云匆匆掠过的影子。

  此刻南方的稻田已铺开新绿,那些我们曾以为亘古不变的习俗味,正随着老辈人的离去渐渐变得稀薄。但四季从未失约,惊雷年复一年震开沉睡的土地,如同生命本身即是永恒的惊蛰——在恰当的时辰挣脱桎梏,在苏醒与成长中完成对光阴的应答。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