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家,一个是出生的家,在河北;一个是上学的家,在江西。9岁那年冬天,母亲提议搬到江西后,河北就与我缘分不大了。可近些年来,总是频繁地怀旧,记忆深处的味道隐隐作祟,始终提醒着我来自北方。
在江西生活了15年,还是吃不惯辣,还是喝不惯汤。一到冬天,我就会想起那座矮矮的四合房,想起那口热气腾腾的黄糕蘸烩菜。黄糕是用黄米面揉成的,软、甘,囫囵吞枣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尤其是配上一口地道的白菜猪肉粉条,可以称得上是人间美味了。可是在江西,黄糕并不多见,几乎是没有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样十分相似的小吃,叫作“黄元米果”。两者模样相似,可味道、做法却相差甚远。
黄糕由黍子加工而成,而黄元米果则是由梗米和大米混合制成。一个口感偏软,一个偏硬;一个可以蘸白糖、蘸菜汤咸甜两吃,一个要炒着吃,炒蒜苗腊肉,最经典的做法。当然,炒米果一定不能少了辣椒。可我偏偏是不能吃辣的人,所以几次尝试下来,我反而更爱记忆中的黄糕。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可能此生也不会有几次机会回河北了,回想起来,自然是优先想到它的好处。就连母亲最受不了的北方气候,在我的记忆中,居然也有了几分可爱之处。
过了农历十月之后,就是沙尘满地、寒风刺骨的冬季了。河北的冬天可比江西冷得多。母亲最不喜北方的冬。她说,骑车的时候,冷风呼呼打在脸上,是火辣辣的疼。稍微一呼气,睫毛就结一层冰霜。手不敢拿出来,更不敢碰凉水,否则生了冻疮来年春天干农活都不利索。但北方农村的幽然平静,也只有在冬季,才能让人感受得最彻底。
一座矮小四合房、一张暖炕、一带明窗加上一处煤炉,构成了普通人家的冬日小家。可我说,在这样的“陋室”过冬,算得上是一桩人生美事。尤其是母亲把炉子一生,棉帘一挂,邀三两亲友围坐热炕上,悠闲听着窗外呼啸穿过的北风,似乎马上就会忘记前半生的苦楚。这时,如果父亲能从镇上买一袋羊肉,母亲在屋内烧个煤炉炖羊汤,很快就会有香味飘满整个屋子。只需一小会儿的功夫,涨满了白的水蒸气就会爬上玻璃窗,流下一道清汗,在后半夜化为形状各异的冰纹。
如果碰巧下了雪,那么第二天清晨就会从各色的冰纹间看见一粒一粒的雪光。雪铺满整个院子,像遗世独立的童话世界,澄澈而又梦幻。可母亲总是很扫兴,早早就拿着铁锹把积雪弄开了,破坏了一整片的美感。我哭闹着不让母亲扫雪,可她总是红着脸教训我:“不扫开到时候绊你们一脚,我可不管。”可说归说,她铁锹上的雪却不自觉扫一处扫,越积越多,她又笑眯眯地看着我:“要不要堆个雪人?”阳光洒下,雪变得刺眼。可就应该趁此好时光,下地去堆雪人、打雪仗,感受浪漫的冬日气息。不然等雪化了,冬天的梦也该醒了。
从我搬离了河北,此后15年就再也没有见过漫天大雪了。可若真说起来,倒也没有多大的遗憾。因为我不曾错过有雪的冬天,却也见到过有花有树有绿意的南方冬天。江西的冬天,也是别有一番景象。
10月,江西还没入冬。要等到几场秋雨过后,灰云扫尽,落叶满街,大约到11月中旬,才开始有凉意。但这种凉意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一夜入冬。前一天还兴致勃勃地穿了短裙,后一天直接裹上了羽绒服。所以到了秋冬交替的那几天,大街上到处都是滑稽的景象:有人穿短袖、有人穿棉袄……看衣着,完全分不清季节。看树,也分不清。有的树叶子都掉光了,而有的树却绿意盎然。更别说花花草草了,大部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草色顶多泛点褐色,可根边总带绿意,就是腊月的寒风也吹不散的。事实上,江西的四季确实也不分明。春秋太过短暂,显得一年到头,除了夏天就是冬天。但这种气候也有好处,比如能涵养植物,大名鼎鼎的赣南脐橙就是在这种两极气候下种植出来的,又大又甜,水灵灵的。
江西河湖多,空气里都涵盖着水分子,所以到了冬天,不时就会下几场冬雨。这些雨来势小、来得久,一下就是一个礼拜,让人无端生起了郁闷。可若雨真不下了,窗外的天气又晴朗得像北方的暖秋,天高气爽、风轻云淡,羽绒服是穿不了,又得从衣柜把秋天的薄外套翻出来。冷暖交替,反反复复。相比起来,北方的冬似乎更专一些。但身处南方,才知道雪莱那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不是假话。冬和春交织在一起,感受到冬的时候,春也快来了。春来了,天气暖和了,母亲也高兴了。因为她不用冒着寒风去镇上赶集了,也不用担心生了冻疮的手洗衣服会疼了。
母亲讨厌冬,讨厌冷,可我知道,她更讨厌劳碌的生活,讨厌围着灶头打转的每一天。因为说句实在话,江西的冬天也不暖和。除了那几日艳阳高照的热,剩下的冷也不比北方差。但与北方的干冷不同,南方的冷是刺骨的阴冷、湿冷,寒从脚起,能明显感觉到水汽和冷风一齐从脚底板钻进来,遍布全身,防不胜防。这也是为何南方随处可见“祛湿”的中医馆、理疗馆。可母亲从不觉得冷,她离开那个小村庄,来到了心中的南方,找到了更大的事业。
寒风还会刮,可她有了遮风挡雨的轿车;雨雪还会下,可她住进了没有院子的高楼;我们还会闹,可她已不再流泪。尽管南方的冬有它的不便,可母亲还是偏爱它,因为那里有她想要的未来。尽管北方的冬有它的肃杀,可我也偏爱它,因为它永远停留在我回不去的童年。
冬是四季中最深沉的情调,只有在冬天,人们的步调才会变得缓慢、悠长,也只有在冬天,我才会念起那一所平房、一处明窗、一个回不去的家。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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