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的冬日,山间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露水凝作霜花,田埂上敷了层冰晶子,像是谁家媳妇儿漏撒了的面粉。青瓦房上的炊烟好像妇人手头的棉线,缕一缕抽出来,在晨气里悠悠地晃荡——早起的人家支起了灶台,这烟气成了会跳舞的小姑娘,先是在檐角打个转儿,忽而又牵着风的手,往云彩缝里钻了去。

  

  余安村这地界儿,紧贴着山脚根儿。村口那歪脖子老皂角树,枝丫早让北风抽得精光,佝偻着身子在风里打晃儿,枯枝把天划拉出一道道灰印子。张小满穿着一件蓝布棉袄,缩在房檐底下跺脚,两手攥着火钳扒拉着火炉。火星子噼啪乱蹿,直往他脸上扑——那小脸原本跟腊月里的冻柿子一样,这会儿倒叫火苗燎出块红印儿,活脱脱是一个年画里偷溜出来的胖娃娃。

  “满娃儿,去把晾在柴房的玉米棒拿进来。”母亲挑着红布门帘探出身子,胳膊上还挎着冒着热气的腊肉篮子,“今天中午要熬一锅玉米粥。”

  “晓得啰!”张小满应了一声,三步并两步跑向柴房,蓝布棉袄后襟在风里忽扇。

  柴房屋檐下悬着的冰棱子正往下滴水,砸在倒扣的腌菜缸上叮咚作响。柴房里堆满了玉米棒,还有挂在墙上的腊肉和香肠。张小满把棉袖往上一撸,左手一探揪住玉米须,右手腕那么一拧,扎棒子就跟掰苞米粒似的下来了。怀里搂着的玉米须子直往领口钻,扎得他缩着脖颈直抽冷气。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回厨房。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着火星儿,铁锅沿儿上咕噜噜地冒着白沫。炊烟顺着烟囱往上蹿,在西北风里拧成麻花样,打着旋儿往灰云彩里钻。

  “今年这腊月冷得邪乎。”母亲拿刀背敲了敲砧板,腊肉片儿在刀刃下直打颤儿,“满娃儿,你明儿给隔壁王婆婆送两挂腊肉去,王婆婆屋里冷锅冷灶的,娃儿也还没回来,这寒天遭不住。”

  “好!”小满把冻得跟水萝卜似的指头搁嘴边哈气,“二叔他们年三十准能回来吗?”

  “你把心放肚子里!”母亲刀尖挑着一片透亮的腊肉,“你二叔捎信说啦,带着城里买的糖果和新衣裳回来,到时候给你和大山、兰花几个小娃娃分一分!”

  小满的眼珠子一瞬间亮得跟灶膛里的火苗儿似的:“真的?那我得给二叔显摆显摆新学的放风筝!”

  母亲噗嗤一笑,沾着油的手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行啊!等你二叔把糖果往桌上一撂,你就可劲儿显摆你那风筝是咋上天的!”

  房梁上挂着的辣椒红艳艳的,跟腊肉的油光一照,倒是给这烟熏火燎的小屋添了几盏小灯笼。

  

  余安村里的冬天总是静里裹着热闹。各家的墙头儿上,腊肉香肠挨着挤着打秋千,辣椒串子红得跟要滴下油来似的,愣是把灰扑扑的天染了几抹红。

  小满这娃儿最爱往村口老皂角树底下钻,那儿蹲着俩活宝——大山比小满高半个头,裤腰带上常年别着弹弓,前些日子刚把李老汉儿家的水壶给崩出个豁口;兰花就文静得多,辫梢上总系着蓝发带,肚子里装着整本的《山海经》,张嘴能把灶王爷从画像里说得蹦出来。

  那天,三个娃儿蜷在那老皂角树下,脑壳顶着脑壳琢磨那只竹篾扎的风筝。树根底下结着霜壳子,鞋底子一蹭咯吱响。

  “弟娃儿,你这风筝的架子扎得歪裂瓜枣的。”大山拿竹条戳冰碴子,“上回真飞到鹰愁崖了?”他的棉袄袖口油亮亮的,还沾着前些日子分的麦芽糖。小满急得直拍膝盖:“那天西南风刮得邪乎,线都快转出火星子了!”

  兰花把蓝花布头巾往头上拽了拽,呵气凝成了层白霜:“莫争了,这阵子天老爷打摆子,晌午头还飘毛毛雨。”话音未落,一滴冰水砸在风筝上,“啪”地弄出个窟窿。

  “腊月尽是闷头灶!”小满泄气地揪住风筝的尾巴,竹篾“啪”地蹦起老高。

  大山突然“嘿”地乐了,神秘兮兮压低嗓门:“昨天我追野兔崽子,撞见北山底下那块堰塘,那冰面冻得磨刀石似的。”手指往北山那儿比画,“溜过去还能打溜滑呢!”

  “当真?”小满腾地蹿起来,“二叔前年还说冰薄会吃人……”

  “莫闹。”大山抬脚踹树桩,震得枯枝上的冰溜子簌簌往下掉,“我试过了,那冰壳儿比王屠户的砧板还厚实!”兰花直摇头:“使……使不得,前日李老汉儿还说那塘底有泉眼……”

  “你们胆子小!”大山拽着小满就往坡下走,“你们瞅,那冰面能撑住一头老黄牛。”棉裤在冰面上蹭得哧溜响,活像两条打滚的泥鳅。

  

  北风卷着冷气往领口钻,堰塘边的杆子芦苇挂着冰柱子,在日头底下泛着青光。三个小黑点渐渐挪到冰面中央,惊起塘畔老杨树上蹲着的乌鸦,“嘎”的一声撞碎了山坳里的寂静。

  那后山堰塘冻得跟个玻璃盖儿似的,冰面上浮着层雪末子,太阳一照直晃人眼。三个小人影绕着塘埂打转,棉鞋碾着冰碴子嘎吱嘎吱响。

  “乖乖!这冰跟一层窗花纸似的!”兰花蹲在塘边上,手指头刚沾着冰面就缩了回来——寒气顺着指甲缝直往骨头里钻。

  大山抬脚就往冰间踩,老棉鞋底子“咚”地砸出个白印子:“瞅见没?这比门槛还硬实!”说着还故意蹦了两下,震得冰底下的气泡咕噜噜往上蹿。

  小满揪着棉裤,脚尖试探着往前蹭:“昨天夜里落过雨星星……”话音未落,大山早拽着兰花出溜出去两丈远,冰面上划拉出两道曲里拐弯的白道子。

  三个娃儿于是渐渐撒开了欢,你拽我棉袄带,我扯你围脖子,笑闹声惊得塘边竹林子扑棱棱飞起几只野鸽子。日头把冰面照得透亮,还是能瞅见底下冻住的水草呢。

  “咔——”

  一声脆响,跟摔了个瓷碗似的,惊得兰花辫梢上的蓝发带直颤。三个小人儿顿时成了冰雕,眼瞅着脚底下蜘蛛网似的裂纹“咔咔咔”往四面窜。

  “要老命了!”大山一把薅住兰花后脖领,“蹭着走!跟猫儿逮耗子似的!”那冰碴子直往裤腿里灌,凉得他们三儿后槽牙直打颤。刚摸到塘埂边,就听“咔嚓”一声,方才耍闹的地方就裂开好几道黑黢黢的口子。

  兰花瘫在地上直喘气,棉鞋子还沾着水:“早说……早说这堰塘通着山神爷……的洗脚盆……”

  “胡说!”大山山嘴上硬气,手却哆嗦着系棉袄扣子,扭头瞅见小满捏着块青石头片儿递过来:“瞅瞅,冰层就两指厚,底下全是空的!”

  太阳偏西了,三个落汤鸡似的娃儿缩着脖子往村里走,棉裤上结的冰片叮当响。

  

  太阳刚压山尖尖,三个娃儿走到村口。各家灯笼让北风吹得直晃悠,炊烟在青瓦房顶上拧麻花,裹着腊肉的油气、泡菜坛子的酸劲儿,还有柴火灶里糍粑的香气。

  “娃儿们去哪儿耍了?”李老汉儿家的媳妇正拍打晾衣绳上挂着的冻硬的衣裳啪啪响,“这大冷天的……”话没说完就被灶房的蒸汽给闭了嘴,锅铲刮锅底的声儿倒是传过来。

  小满跺着脚上的冰碴子,抬头就瞅见自家房檐下的灯笼。屋里还飘出玉米粥的甜香,混着灶膛的噼啪声,把寒气生生顶出去三尺远。

  “大山!把你那湿棉裤脱下来烤烤!”隔壁院突然炸响吼声,惊得老皂角树上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兰花忽然指着烟囱笑弯了腰:“快看张婶家的炊烟!”但见那青烟在半空扭了几扭,竟跟李老汉儿家的炊烟绞成了一股,飘飘荡荡往月亮飞去了。

  小满哈着白气笑了,后脖颈让棉袄领子扎得刺挠。看见万家灯火把黑色的夜幕烫出好些个红窟窿,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这人世间的暖和劲儿啊,就跟灶膛里的火星子似的——看着不起眼,聚多了能化开三尺的冰。”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