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灶房里,青苔沿着石缝爬了半圈,暗绿的苔衣在潮湿处泛着绿光。那口铁锅还在,锅底结着灰白的碱,像落了一场经年的雪,边缘处却还留着几道焦褐的划痕——那是奶奶用铁铲刮锅底时留下的印记。
天不亮,柴火就醒了,松枝在灶膛里噼啪爆开细小的火星。爷爷把泡涨的黄豆倒进石磨眼,木柄吱呀转着,乳白的浆汁顺着磨盘淌进木桶,在寂静的黎明里发出清亮的滴答声。我总爱趴在石磨沿上数圈数,数着数着,晨雾就漫过了门槛。奶奶蹲在灶前添柴,火光一跳一跳地舔着她鬓角的银丝,铁锅里浮起细密的泡沫,被她用铜勺轻轻撇去,那些泛着光泽的泡沫落在陶碗里,转瞬就凝成薄薄的豆皮。
豆腐坊的蒸汽在冬天格外暖人,热气氤氲着梁上悬着的腊肉,水珠顺着茅草屋檐凝成冰棱,又在热气里融成水滴。爷爷把石膏水点进豆浆时,动作轻得像给婴儿掖被角,布满老茧的拇指贴着粗陶碗沿,让乳白的液体划出细细的银线。豆花渐渐凝成云絮,压上青石板,裹好粗麻布。我常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蘸点热豆花,烫得直哈气。扁担压弯了爷爷的脊梁,却压不皱他蓝布衫上的补丁。豆腐板一摞一摞,用井水浸过的芭蕉叶盖着,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
我跟在担子后头,瞧着爷爷磨破的草鞋跟,数着石板路上星星点点的苔花。爷爷的草鞋总在右脚后跟破洞,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和扁担的吱呀声应和成调。村里的石子路刚被晨露洗过,泛着幽光,石缝里偶尔能看见半截蜗牛壳。爷爷的吆喝声又长又亮:“热乎豆腐——”尾音拖得老长,惊起檐角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过马头墙上的瓦松。主顾多是老街坊,王阿婆总要掀开芭蕉叶戳戳豆腐:“今儿的可扎实?”爷爷就笑,皱纹里漾着豆香。
我最盼着卖剩的边角料。归途的夕阳把扁担染成金红,豆腐板上的碎渣凝成玉屑,沾着芭蕉叶的清香。我踮脚去够,凉丝丝的豆香在舌尖化开,混着井水的甘冽。爷爷让我坐进空箩筐,竹篾在暮色里泛着暖黄的光,我盘着腿啃豆腐渣,听他哼走调的小曲。扁担吱呀吱呀,应和着归鸟的啁啾,路边的野菊在晚风里点头,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腊月里豆腐卖得俏,家家户户的窗棂都糊上了新棉纸。有天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爷爷的咳嗽声比扁担声还响。后来我去县城念书,每月回来总看见屋檐下晾着新补的麻布,在风里飘成褪色的旌旗。奶奶的银发更稀了,盖不住头皮上淡褐的老年斑,搅豆浆的胳膊却还稳当,木勺在陶缸里划出的漩涡,和20年前一般圆润。有回撞见她在数钢镚,一枚枚排在桌子上,说是给我攒着买书。
去年清明回去,老磨盘还在灶房角落,裂缝里钻出几茎野草。村里开了间便利店,冰柜的嗡鸣取代了石磨的沉吟,再没人等豆腐担子敲响晨光。石子路也翻新成了水泥路,平坦得照不出人影。前几日赶集买菜,见路口支着豆腐摊。铁皮桶上歪歪扭扭写着“祖传石膏豆腐”,塑料筐里的豆腐方方正正,像冷冻柜里拿出来的,切面整齐得让人心慌。摊主刷着手机短视频,外放的笑声刺破晨雾,盖过了商贩的叫喊。
老屋应该又在下雪了。不是那种张扬的雪,是南方冬天特有的,细碎的雪末子,落在青苔上就化了。灶房里的铁锅,大约已经锈穿了底吧。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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