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末,我迎着漫天乌云与轰轰的雷声,不情不愿地跟着父亲回了老家,去看我家那座已近30年无人居住的院落。

  去年老房子的院墙被暴雨冲塌,父亲为此难过了好久,不顾阻拦执意要重新修个院墙。从那以后,他就时不时一个人回来这里看看。盛夏里的农村蚊虫猖獗,他每次回去都带着满身的蚊子包,然后在母亲的责骂声中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人理解他常回来做什么,也没人愿意常陪他回来看看。这次借着陪我完成暑期实践作业的机会,父亲就这样强行将我“拐”回了村。

  老家的村子不大,居民也都先后搬到了城里,只留下一片安静又荒芜的房屋群。

  刚一下车,周边就起了风。院子门口的一棵小树被风吹得剧烈摇晃起来,像一只马上要断线的风筝,似乎下一秒就要砸下几根树枝。这是下大暴雨的前奏。

  我想起晚上的游泳课,反复提醒父亲我们得快些回去。毕竟雨天路滑,并不适合走山路。父亲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地问我院墙修得怎么样。

  房子是爷爷奶奶很多年前修起来的,只有小小的两间屋子,曾经住着一家四口。土坯墙,木头梁,房屋门口还留着老房子特有的木质门槛。院子的砖缝里长出来几棵杂草,略微走近就能看到一群蚂蚁在仓皇奔逃。绕着房子和院子的却是一圈用崭新红砖砌起来的高大围墙。门口是新安装的红色大铁门,顶上挂着一块黑金门匾,上书“清闲雅居”四个大字。内部的萧瑟与外边的气派格格不入,甚至隐隐有些滑稽。

  我打量着这座新旧混搭的院落,对父亲重建围墙的举动愈发不解——这里以后也不会再住人了,修成这样有什么用?

  在院中发呆的片刻,豆大的雨点已经毫不犹豫地砸了下来,落在房顶上、砖块上,还有布满灰尘的窗户上,溅出一朵又一朵翻腾的水花。

  父亲从屋子里找出一个木头板凳放在门廊下,叫我坐下来等等他。

  我回过神来,再次皱眉催促:“还不回家吗?都下雨了。”

  父亲大概也清楚我的着急,却还是固执地抓着手里的粗布手套不肯离开,耐心劝我:“这也是咱们家。回都回来了,我把院子里的草拔一拔,行吗?”

  拔草?

  我环顾了下周边,这才明白:原来父亲每次放假都抽时间回来转转,就是为了除草。

  不等我回答,父亲就自顾自地开始干起活来。我没有伞,只能站在廊下看他熟练地做一系列活动:割草,收集,然后再把它们扔到家对面的垃圾堆里。

  院子里的草一时半会儿拔不完,我百无聊赖地打量起房子的内部。所有的家具都是木质结构,即使历经岁月的打磨也依旧坚固,唯有小孩子玩耍时留下的画笔印记昭示着它们的饱经风霜。墙上一张金黄的奖状已然快要褪色,布满划痕的门后还藏着几块扁平的小石头。

  雨水带来的潮气与淡淡的灰尘味浸入鼻腔,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曾经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四季的活泼小男孩。

  春天,小草抽了新芽,他自告奋勇去河边放牛,却被暴躁的老牛一脚踢开,吓得哇哇大哭。

  夏天,他拒绝伙伴们下河游泳的邀请,在院子里和母亲一起掰玉米、晒小麦。

  秋天,庄稼成熟了,这是一年里最幸福的季节。他学会了自己上下学,开始爱上读书,却又时常在傍晚对着陌生的数字抓耳挠腮。

  冬天,大雪纷飞,寒气逼人。父亲被派到很远的地方教书,他就守在屋子里烧着火炉,替劳累的母亲照料不断哭闹的小弟。

  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周而复始,小少年一点一点长大,能做的事越来越多。直到某一个春天,父母带他和弟弟搬离了这里,从此家乡与童年都一去不返……

  “你爷爷修的房子,还不错吧?”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边擦身上的雨水边骄傲地说。

  “特别好。”我点点头。

  拔草结束,我跟着父亲出了小院,准备上车回家。

  村里已经没了什么人,一位陌生的老奶奶撑着伞远远看了我们一眼,又蹒跚着朝家走去。

  我问父亲那是谁,父亲皱着眉头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认不出来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母亲担忧的声音传来:“你爸带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爸爸带我回家看看。”我说。

  雨越下越大了,但我已经不再担心回去的路。前面是家,后面也是家。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