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坐落在微山湖畔的“褶皱”里,是一个被水泊环抱的小村庄。记忆里,这片土地总与荷香藕韵缠绕,而这一次冬日里的归来,却让我在残荷枯影中窥见了岁月更深的肌理。
抵达村口时,熟悉的老树依然歪斜着身子,树皮皴裂如老人布满沟壑的手掌。树下一口青石井壁爬满苍苔,井绳磨损的纹路里还嵌着儿时伙伴们嬉闹时甩上的泥点。沿着蜿蜒的土路向深处走,两侧青瓦白墙的老屋高低错落,墙根处又新添了几丛枯黄的狗尾草,在风中瑟瑟摇着毛穗。那些曾飘着炊烟的烟囱大多沉寂了,只剩三两户人家门楣上褪色的春联,还固执地守着几分生气。
绕过村尾的磨盘,几方荷塘如碧玉般缀在视野里。童年时,这些荷塘是镶着金边的梦境——盛夏时节,翡翠色的莲叶铺满水面,托起千百朵粉白嫣红的荷花。晨露在荷叶上滚成剔透的银珠,我们赤着脚丫踩进淤泥,惊起一池翠鸟。最妙是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浮着荷香,蛙鸣从叶底传来,和着采莲女清越的小调,能醉倒整片晚霞。那时总以为,这般生机该是永恒的模样。
而今气温降低,荷塘褪去了霓裳,再看已变了模样。褐色的枯茎倔强地刺向天空,蜷曲的残叶边缘泛着铁锈色,像极了老人蜷缩的指节。水面上浮着零星的莲蓬,空洞的“眼窝”里还盛着去岁的月光。西风掠过塘面,带起细密的涟漪,将倒映的枯枝揉碎成满地斑驳。塘边芦苇丛中,几只麻鸭划开寂寥的水纹,嘎声惊落了悬在枯荷上的最后一片夕阳。
泊子边的青石板上,几位银发老人正佝偻着晒霉干菜;王阿婆眯着眼穿针,线头在风里抖了半晌也没钻进针眼;李大爷抱着豁口的紫砂壶,壶嘴对着的方向,曾是他孙儿追逐蜻蜓的田埂。他们的对话散在风里,多是念叨着南下打工的儿女,或是比较谁家孙子视频时的模样又长高了几分。暮色渐浓时,拄拐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院墙上,恍惚间与那些坍圮的土墙融成了同一种颜色,我心中也浮上莫名的凄凉。
继续沿着塘畔踱步,老柳树的枯枝划过外衣发出沙沙响动,腐殖质的土腥味混着水腥气漫上来,忽有清甜的香气破开暮色——不远处横斜的乌桕树下,小山似的藕节正在夕照里泛着温润的光。塘中央,五六个汉子弓着腰在淤泥中摸索,胶皮裤溅起的水花惊醒沉睡的塘水。他们古铜色的手臂青筋凸起,像老藕节般遒劲有力,每拔出一段肥硕的藕,便激起几声孩童的欢呼。
“接着!”满脸络腮胡的张叔甩起一截藕段,断面渗出乳白的浆液,在空气中凝成晶莹的丝络。洗净的藕节白如羊脂,节间泛着淡淡的胭脂红,水珠顺着弧线滚落,在余晖里折射出七彩光晕。旁边的新妇帮着拾起藕节削片,薄如蝉翼的藕片盛在清水中,竟比往日的荷花更显清雅。远远望去屋檐中有炊烟升起,腊肉炒藕片的香气也跟着漫过塘畔,这会儿再望向那被波纹揉碎的一袭水光,突然又萌生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残荷的剪影仍在水中轻轻摇晃,褪去繁华的枝干却反倒显出了水墨画般的风骨。我忽然明白,这片荷塘何曾真正沉睡——夏日的绚烂化作藕节深藏,待春风再临,那些蛰伏的藕芽又会顶开淤泥,将攒了整冬的芬芳还给人间。就像村口那株老梅,此刻虽满身皴裂,待到飞雪时节,亦有星星点点的火红破寒而出!
离家那日,晨雾还未散尽,荷塘边早起的汉子们又下了泥塘,黑胶靴搅动的水声惊起一群斑鸠。卡车载着成筐的藕节驶向县城,车辙在霜地上划出蜿蜒的曲线。学堂旧址旁,孩童们正用枯荷秆逗弄爬出洞的田鼠。我背着行囊走到村口时,东边天际正裂开一道金缝,我的心头蓦然窜起一个特别的想法——那是春天正在地平线上“翻身”。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