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拿着一小截树枝来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写字。

　　“粉笔”是从窗户沿儿抠下来的白色块状物，轻轻一画，水泥地上便会留下一道白色痕迹。那时的我正热衷于认字，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把院子里爷爷奶奶们的名字写了个遍，仍不过瘾，看到什么便写下来：铁门、玉兰树、椅子、月季花……

　　直到那截“粉笔”只剩一个尖尖，我抬起头，看见爷爷蹲在地上，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拾来的红砖。

　　我在地上写下：红砖。

　　爷爷用红砖围成了一个圈，又去菜园挖了土填进去，最后把那截树枝插了上去。

　　我指着那截树枝问爷爷那是什么，爷爷告诉我，是桂花。

　　细细的一根茎，零星的几个叶片粘在上面，像是随时会掉落的样子，我看着桂花瘦弱的模样，有些担心它能不能活，于是我在地上写下：桂花树。

　　院子里不止一棵树，可它应该是最小最细的一棵，活像奶奶菜园里的韭菜苔。左边的那棵不知名的树有水缸那样粗，枫叶般的树叶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投下点点光影。右边的那棵是广玉兰，即便我张开怀抱也抱不住它的树干，它一直都是青青翠翠的，开花的季节会有白色小船样的花瓣和像宝塔一样的果实掉下来，凑近了闻有一股清香。

　　午觉醒来的时间点，院子里的爷爷奶奶会相约来到那棵不知名的树下。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搬着小板凳坐在奶奶身旁，看她们边讲着有趣的故事边打出手中的牌。至于爷爷呢？他会慢悠悠地从屋子里搬出来藤编的椅子，两个手肘弯曲，手臂用力一提，让椅子腿靠在小腿上，往前走一步，椅子腿就打一次爷爷的小腿，就这样一顿一顿地穿过走廊，来到那棵桂花树旁边，然后定定地坐下，一边抖着腿，一边眯起眼睛晒太阳。身旁那棵瘦小的桂花树，影子跟随着阳光变得越来越长。

　　我和桂花树都在慢慢生长着。一连几年，桂花树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生出几根枝丫，叶子比先前多了些，可根茎还是那样纤细，仿佛一折就断。而我却不一样，我的个子蹿得异常得快，还学会了做饭。一到饭点，爱表现的我就淘起了米，可爷爷却不叫我把淘米水倒掉。他拿来一个大塑料桶，把淘米水全部倒进去。爷爷说，淘米水是个好东西，花儿草儿都喜欢。透明发白的淘米水冲破瓶盖上的洞眼儿，一道道小水柱全都落在桂花树的叶片上，有些顺着枝干往下流，淌进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墙角那棵月季，已经生出了十几个花骨朵，可桂花树还是那个样子，我常常在想，同样喂了淘米水，怎么桂花却毫无长进。

　　渐渐地，学习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时间，但一到暑假，我还会赖在爷爷家。这个季节，午觉醒来后谈闲天是主流，拥挤的走廊里，两侧的小板凳上坐满了人，我们躲进阴凉里，只有桂花树在外头。猛烈的阳光下，它的叶子却很鲜嫩，泛着青色的光，不同于爷爷老树皮般的双脚。爷爷的脚指甲又厚又大，即便在温水中浸泡了很久还是无法撼动分毫，像石头一样。我费力地压着指甲钳，剪下来的却都是一些碎屑。结束后，修剪下的指甲都被我扫进了桂花树的土里。不知道在哪里听的，指甲还是一味药材呢！我在心里盘算着：但愿它争点气，能长得好些吧。

　　当我再一次见到桂花树的时候，它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来了。爷爷奶奶照常睡着午觉，我趴在窗户上，对着那面印着竹子图案的窗帘大声喊“开门”。一次是不够的，还需得一声强过一声，直到我听见一声“好”便会停下。在等待开门的这段时间，我都会去巡视一下爷爷养的花，多肉又冒出新的小芽儿了，这还是我高一的时候拿来的一株，现在已长成一盆了。熟悉的大塑料桶旁是已经长大了的桂花树，它的叶片重重叠叠靠在一起，像一座小山，又生出许多枝丫，却并不开花。我的手刚刚好握住它的枝干，这才惊觉，它已变得十分粗壮了！

　　可它的脚下只有小小的一块土地属于它，我时常疑惑，它是怎么长得比我还高的，或许是喂的“药”起了作用，又或是吃了奶奶常常投喂的剩粥。

　　桂花树越来越粗壮，爷爷却渐渐老去，见面的场所由家中变成了医院，我也嗅到了分离的味道。那年春天开始，我便有意地记录下与爷爷的通话。“你吃饭没？”“我吃面疙瘩呢！”他的语气听不出半分被癌症折磨的痛楚，即便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却仍旧精神，像那棵桂花树一样。

　　没过两年，爷爷走了。那段时间，奶奶不再出去打牌了，时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哭，把眼睛哭坏了。只要我去看她，她都会拉着我的手念叨着，讲着爷爷生前的故事，我透过她沧桑红肿的双眼，看到了深远的思念。只有天气好的时候，她才会默默坐在桂花树旁，静静地看着远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无人常常照看，却都活得很好。多肉的枝干已伸出了花盆外，月季又冒出了许多新枝，桂花树是最让我意外的。我去看它的时候，它已高出我许多，在密密麻麻的绿叶子中，我看见几朵金黄，在黑暗中绽放着，不告诉任何一个人，它静悄悄地开出了花。在黄绿交错间，我的眼前突然朦胧起来，仿佛又看见了爷爷的身影，他眯着眼睛，正悠闲地晒着太阳。

　　奶奶去世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院子，但心里仍然记挂着那棵桂花树，我知道，它会活得很好。即便没有淘米水的滋养，它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地底下，它会一年比一年茁壮，就像院子左右的那两棵大树一样，长出大大的树冠，能在夏日里遮挡住猛烈的阳光，能在秋日里散发出飘香十里的花香。而在多年后的某个夏日，也许也会有一个小女孩，依偎在爷爷的怀里，背靠着那棵依旧生长的桂花树，一起晒太阳。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