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波士顿回北京的航班上,我摊开丢在床头多年却从未真正读完的《百年孤独》,按图索骥,书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自己家人的影子。也许入戏太深,以至于我闭上眼睛,似乎看到祖父祖母居然长着拉美老头老太太的脸,正在谴责我为什么不在下雨前把衣服和晒好的大蕉干收进屋里。

  飞机到达北京的时候已是凌晨3点,在寒冷的夜色中,我叫了辆出租车把我送到北京南站坐高铁回济南。车上收音机里传来各种听过没听过的中文歌,司机微信群里侃大山的语音聊天声音,还有听着虽不是乡音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时,都真真切切让我感觉到:终于回家了。

  到了北京南站,一片漆黑。车站5点才开门,我只能和同样早到的人一起在门口跺着脚、哈着手。在美国待久了,早就养成了不穿秋裤的习惯,这时候的一条秋裤,简直比爹妈都要亲。好不容易挺到了进站的时间,抬头看着北京南站候车室由复杂钢架结构、玻璃组成的高大拱顶,我有点怀念美国那些破破烂烂的小候车室——虽然寒酸,但至少暖气开得足,室内空间又小,很容易让人暖和起来。反观这里,虽然气派,可大厅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因为空间实在太大,暖气根本无法完全覆盖。

  终于呼吸到了家乡熟悉的味道,我尤其享受每天中午到家附近烟火气十足的舜玉菜市场转转。那俩老头,还是像我在家时见到的那样,每天中午蹲在梧桐树下对弈,那个老太太还是抱着被子出来晒,只是他们都变得更老了。在市场上,随意买一个煎饼果子,买根在家时父母绝对不允许吃的淀粉烤肠,买份烤冷面,然后再买个肉夹馍。当然,胃里再满,也要给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留个地儿。市场上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着市井的温暖。

  这个市场就像我的加油站,3年后再次回来,这里的烟火气,那种鲜活的人间景象,还是那么让我着迷。在美国,我曾刻意到唐人街去寻找乡愁,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在唐人街的那些老人,可能终其一生未曾踏出那片街区,他们看到我们这些年轻访客时冷漠的眼神,让我感到陌生。

  当我回到那些记忆里的老街老巷时,发现它们变成了风景区。改造后的老街巷虽然焕然一新,但是却凭空增添了许多本不该属于它们自己的脂粉气。

  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也在极力否认,但我还是察觉到父母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老了许多。家里变化最小的是表哥表姐,已经离婚的表哥仍然活得无拘无束、天马行空。表姐在我离家的那年做了母亲,但是仍然爱说爱笑,爱撸串爱吃小龙虾。

  家人中变化最大的是姥爷。有一天,我开车去接姥爷到二姨家吃饭。临出门前母亲嘱咐我:“接到了别忘记发个照片确认一下。”父亲则在旁边打趣:“别随便路上拉个不认识的老头回来!”我早就听说姥爷的记忆力在我走后急剧衰退,但一直不知道具体有多严重。我敲开了姥爷的房门,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来送快递的。进门后我忙着跟其他家人寒暄,直到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风,才发现姥爷一直保持着开门的那个姿势。我提醒他把门关上,他嘴上答应着,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嘴里不停地嗫嚅着:壮壮(我的小名)要来了,我等着给他开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姥爷的记忆如同他的头发一样被岁月连根拔起。你绝对不会想到,眼前的这位如同枯树一样的老人曾是山东的高考状元,那颗曾经满是奇思妙想的智慧大脑如今像是“死机”了一样。

  路上,我尝试和他聊他之前最喜欢讲给我的过去回忆,但他说的话支离破碎、颠三倒四。看着我开车,他说他中学时就会开车,可事实上,他直到69岁才拿到驾照,并且只上过一次路就再也没碰过方向盘。我们聊到他的父亲,在他嘴里,他父亲一会儿是教员,一会儿是火车司机,一会儿是商人,一会儿是饭店老板,一会儿是地主,一会儿又抢占了他的职位。谈到家人,他清楚地知道每个人的存在,但是名字和身份却总是对不上号。他讲话时就像在拼接一面被打碎的镜子,虽然镜子还能映出影像,但里面的世界早已混沌不堪,映出的不再是清晰的现实。他站在镜中,遥远又陌生。我听着,感觉心头在滴血。

  被一阵轰鸣与震动所惊醒,我这才发现座椅早被空姐调直,小桌板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收起来了,只有路上一直在看的那本《酒国》仍然平躺在我的膝盖上。飞机已带我回到美国,开始播报波士顿当地气温和时间。跨出机舱后,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又回到这个爹不亲、娘不疼的地方了!”我在这里没有父母看管,有无限的自由,可是自由的背后则是无限的孤独。7年过去了,我却越来越发现,我注定是个局外人。这种游离让我痛苦。我在这里,身份像是一张白纸,被不同的群体随意涂抹上自己的印象和期待。一旦回到国内,我似乎还是一个局外人。有人把你当作从国外归来的所谓成功者,似乎从你身上能折射出一个遥远世界的光芒;有人则觉得你只是虚有其表的“散财童子”,带着镀金的虚假华丽。更多的时候,那些目光里带着疏离,仿佛在告诉你,你早已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过,无论如何,当自己身处国内的时候,我感觉到更多的是踏实——家人是我的锚点。我越发觉得,人就像一条河流,你永远无法预测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样的景象。或许是一块突如其来的石头,堵住了你的去路,你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是壮观的瀑布,还是消散于无声的涓涓细流,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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