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上的两道爪痕还在。左边是小白挠的月牙,右边是小黑啃的锯齿,每跨过这个老门槛,总感觉脚脖子扫过两条毛茸茸的尾巴。

  9岁那年的谷雨,我在镇上捡到了它们。小白当时被装进化肥的蛇皮袋里,袋口草草系着塑料绳,浑身沾满灰白的肥料颗粒,眼睛糊着脓水,像个霉变的糯米团;小黑是自己从草垛里钻出来的,顶着满头苍耳,冲我龇出米粒大的乳牙。

  姥姥不许小狗进屋,我就在菜圃外搭了个窝子,破烂的搪瓷脸盆当食槽,用缺了一个角的蓝边碗盛了一碗水。小白总是等小黑喝完了才舔碗底,有次小黑故意把水踩浑,被我用竹枝抽屁股,结果夜里发现它偷偷把饭盆推到小白面前。

  它们爱追着二爷的三轮车跑,小黑跑起来像团滚动的煤球,小白像飘在风里的塑料袋。有回小黑被车屁股碾过了尾巴尖,疼得在打谷场上转圈咬自己。我偷偷把家里的红花油拿出来给它抹,它扭头舔了我的手心,舌头上的倒刺让人心里痒痒的。

  那年冬天,河面结着一层薄冰,冻僵的蒲草折成满地支棱的裂痕。小黑爱用肥爪子试探冰面的裂纹,鼻尖顶着冰下窜过的影子打转。它追着一只小鸡仔扑到河心,冰面突然绽开,我远远地看到一颗“煤球”坠入反射阳光的镜子里。那日的阳光属实无用,任由寒意从脚底爬到我的后脑勺,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小黑已经扎进了冰窟窿里。小白在雪地上急得蹦跶,我赶忙抄起竹竿奔去,捞出时,它趴在河沿哆嗦,毛上布满冰碴子。我把它塞进怀里疯狂地向家跑,它湿透的肚皮把我的棉衣浸成了铁皮。小白一路叼着我散开的围巾,在雪地上拖出歪扭的灰痕。此时的我再也顾不上小狗不得进屋的要求,只一心把它往煤炉子抱去——事后当然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顿训。但从这之后,爷爷奶奶似乎默认了这两只不乖的“毛皮球”在屋子里安家。

  小黑左耳有道豁口,是跟黄鼠狼打架留下的,它总是用那只破耳朵贴着我膝盖睡觉,呼吸缓缓地吹动我的裤脚。小白怕打雷,下雨时就钻进我的抽屉,尾巴会扫掉草稿本上的橡皮屑。

  4月的一个星期五,靠近谷雨,回家后我听到小白哀号连连。这回轮到小黑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听奶奶说是不知哪来的一辆面包车,冲下一群人,拿着网杆扑了过来,却被小黑追着咬了一口。奶奶出门后只看到有名男子抓起一把粉末扔向他们,随后便神色慌张地逃离,小白的眼睛里当时就凝固了一大块脓血,爷爷从镇上买来的兽药也无用。

  后来小白彻底失明了。它开始对着墙根的新食盆发呆,走路会撞翻晾衣竿。小黑把路边的蛐蛐叼到它跟前,用湿鼻子拱它爪子。某个霜重的早晨,我发现小白蜷在灶灰里,身子已经凉了,嘴角还黏着半片没嚼烂的南瓜皮。

  小黑在小白坟头守了3天,啃秃了周围所有的狗尾巴草。来年开春它失踪了,有人看见它追着辆面包车跑出村口。我在它常打滚的麦秸堆里找到半截磨牙的骨头,上面留着犬齿交错的牙印。

  最后一次听说它,是邻村传来的讯息。他们拦住的整车被盗的看门犬里有一只乌黑发亮、左耳起了豁口的小狗。邻村的狗认领后,只剩下这一只。我不敢去认领,也不想认出。还是爷爷突然兴起去串门时,用装化肥的蛇皮袋扛回来的。爷爷闭口不谈,只记得他扛着锄头抱着蛇皮袋朝山上走去,回家后眼睛布满了红血丝。那一晚,我们盯着院子里那只破搪瓷脸盆许久,院子外,月光铺满了菜圃,照得菜田旁边的狗尾巴草亮晶晶的,偶尔有阵阵微风吹过,有凉意却不刺骨,狗尾巴草就摇啊摇……

  前些日子收拾老屋,翻出当年的搪瓷脸盆,盆底结了一层黄褐色的水垢。恍惚间,只见盆边又挤了两个毛脑袋,小黑一眯眼就把水花往小白脸上泼,小白也跟着把耳朵甩了过去。

  又有风穿过小院,带着麦草发酵的味道。夕阳把晾衣绳的影子拉长,远处传来三轮车突突的轰鸣声,我下意识回头望去,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斜着拖在地上,衣角的位置微微隆起,似乎还黏着10年前那张带有狗毛的草屑。我蹲下身,摸了摸门槛上的爪痕,左边的月牙硌手,右手的锯齿依旧扎手心。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