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瓷缸蹲在门廊下,肚皮里盛着半缸琥珀色液体。6月的日头泼下来,缸沿浮起一层细密盐花,像撒了把碎水晶。
7岁的小满蹲在缸边,鼻尖几乎要碰到酱面。她突然伸手去蘸,被我一把攥住手腕。“再等半个月。”我指腹擦掉她指尖沾的盐粒子,“好酱不怕等。”
这口酱缸是奶奶的陪嫁。青花缠枝纹早被岁月磨得模糊,缸底三道补丁泛着铁锈色。每年芒种前后,奶奶总要支起竹匾晒豆。黄豆在匾里摊成金灿灿的月亮,夜露浸过,晨阳晒透。小满总爱光脚踩豆子,说像踩着会唱歌的沙子。
清明后第三场雨时,奶奶摔了腿。她坐在藤椅里指挥:“豆要煮到能捏出芯,曲要晒得发绿毛。”我按古法蒸豆拌曲,小满举着竹耙翻搅。发酵房里漫着热烘烘的霉香,她皱着鼻子喊臭,却不肯挪开半步。
酱缸搬到晒场那天,全村的老酱缸都出来了。张婶家的缸沿缺了个豁口,李叔的酱缸套着草编保温罩。我们的缸挨着墙根,正对东南。晨起掀开纱布,酱面结着薄霜似的盐壳,小满拿木勺轻轻破开,底下涌出深褐色的浆。
梅雨季来得急。那天晌午还晃着日头,转眼乌云压到屋檐。晒场上人影乱窜,抱被子的,收玉米的,抢酱缸的。我和小满抬着缸往檐下挪,雨点已经砸在酱面上,溅起铜钱大的坑。
奶奶不知何时拄着拐挪到门口,怀里抱着油布:“慌什么!”她抖开油布罩住酱缸,雨水顺着布褶往下淌,“头道雨最养酱。”
果真,雨过天晴的酱愈发油亮。小满学会看酱色:晨起是深褐,正午转作玛瑙红,傍晚又凝成蜜色。她每天举着木勺让我尝,咸味褪了,鲜味厚了,最后连辣味都酿出来了。
立秋那天启缸。木勺探底时带起陈年酱渣,黑褐色的沉淀里埋着去岁残香。新酱舀进粗陶罐,小满非要系红绳。她抱着罐子挨家送,张婶回赠两把新腌的雪里蕻,李叔塞来半篓紫皮蒜。
晚饭时奶奶破例喝了半盅黄酒。暮色漫进院子,三个酱缸并排沐在月光里。小满突然说:“我们的缸最胖。”她伸手比画,“张婶家的酱有蒜味,李叔家的带辣香,我们的……”她皱鼻尖使劲闻,“有太阳晒过的被子味。”
最后一罐酱封坛时,桂花开了。小满把坛子藏在自己床底下,说这是她的嫁妆。昨夜听见她跟同学视频:“我家酱缸会变魔术!春天放进去黄豆,秋天就能挖出太阳。”
窗外的老酱缸静静蹲着,青花缠枝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缸底三道补丁像年轮,记着60个春秋的日晒雨淋。小满的欢笑声撞在缸壁上,振翅声中混着酱香,在秋风里酿成新的故事。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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