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香漫过青石门槛,艾草、菖蒲又在端午的檐下泛着绿意。康里村巷尽头的郑家老宅里,大红漆竹篮盛着青粽,案桌上是盘作团团山茶花的红头绳。新过门的小媳妇坐在厅堂前,含羞带笑,看巷子里三五成群的孩童,兴高采烈簇拥着奔向她“缚玍(gǎ)”(注:福建屏南地区端午节期间的一种传统习俗,用红头绳缚于小孩手腕或脚腕,意为将小孩的顽劣野性束缚住,让小孩懂事好学)。在门轴的吱呀声里,我恍然望见童时的自己,也是这样雀跃着冲进厅堂。

  那年我8岁,跟着小伙伴到新婶子家“缚玍”。厅堂里挤满孩子,泥鳅似的穿来游去。新娘子鬓插银簪,身着对襟红袄,一旁放着尺子、剪刀,还有大捆的红头绳。她扯起红头绳的姿势像在纺线,十指翻飞间,那抹殷红便松松缠住我的手腕。邻家小弟弟看了急得跺脚:“我也要绑手腕!”一句话引起满堂哄笑。原来,按当地风俗,男孩绑在脚腕,女孩才是绑在手腕。

  总说红绳里有魔法,孩子们将信将疑。新婶子边给男孩打结边念叨:“缚住山猴子的野性子,好好读书。”给女孩系结时又换成“拴住绣花针的巧心思,聪慧伶俐。”后来才懂得,这看似随意的红绳,原是祖辈用最朴素的方式,将莽撞山风幻化作笔尖墨香。那年月乡间多的是上山下河的野孩子,红绳在腕上晃荡两个月,倒真觉着顽劣性子给缚住了不少。

  缚好红头绳,新婶子从精致的竹兜篓取出“缚玍”挂件。瞬间,我们的视线就被这些小玩意牵制了:有五色丝线织成小网兜的“避毒丹”,内裹樟脑,缀着五彩流苏;有彩色玻璃丝编织的花草虫鱼,形象逼真可爱;还有各色花布缝制而成的八卦小香袋,精巧别致,香气袭人。这些小玩意,是“缚玍”中不可或缺的物件,除了蕴含驱毒辟邪之意,还为“缚玍”平添了趣味与仪式感。孩子们乐于“缚玍”,就贪着这些宝贝玩意,缺了它们,“缚玍”就寡味了,就好似西湖少了柳,四季少了春。孩子们系着红头绳,佩着心仪挂件,心怀喜悦,满街欢跑,似乎只有“缚玍”了,才算得真正过上端午节。

  “缚玍”后,这红头绳必须在手腕、脚腕上绑着,一直到“七月七”举行“送玍”礼仪式。“七月七”乞巧节这天,大人们引着“缚玍”过的小孩来到大树下,剪下小孩腕上的红头绳,与专为此特制的条状纸绑在一起,挂上树梢,风吹过,像满树未拆的信笺在飘扬。一时间,仿佛孩童所有山里的疯跑、墙头的翻跃,以及平日里的顽劣、呆愚,全都随风飘去。这个仪式叫“送玍”,用意在于,将小孩身上的野性、邪气送走,乞求小孩平安、聪慧懂事。至于那些各色“缚玍”挂件,孩子们是不舍丢弃的,戴在脖子上,挂在蚊帐边,或藏在枕下,陪伴着度过一个又一个溽暑。

  那时,我们只觉得“缚玍”好玩,不太明了其间含义。长大后才知道,这绑红头绳,也称“系百索”,当地俗称“缚玍”,是当年的新嫁娘在端午节给亲友孩子们的礼节。这“玍”字,通“嘎”,有“调皮顽劣、狂野不羁”之意,缚玍,意为将小孩的顽劣野性缚束住,让小孩懂事好学。它与江西、江苏等地域的“系百索”有所不同,除了同寓有驱邪求平安之意,更多的,则寄托了长辈对晚辈在掌握学识、技能上的殷殷厚望。

  自20世纪80年代后,“缚玍”习俗在时光里渐行渐远,淡出了人们的生活。直到近年来,随着家乡屏南打造旅游强县步伐的推进,一些民俗文化又被重视,于是,在人们殷切目光中,康里的端午“缚玍”重回视线。

  如今,当我端午再访康里古村时,见着了不一样的“缚玍”光景。新砌的茶坊里,穿汉服的姑娘们教游客编五色绳,红绳不再拘泥于手脚,转而系在笔杆上,或是捆着新书本。亭子里,年近耄耋的阿婆们说说笑笑,手指枯瘦却灵巧翻飞,将玻璃彩丝在指尖复活成青鲤摆尾,蜂蝶振翅。那些丝丝缕缕五色线,就像被阿婆们从旧光阴里缓缓牵出,和着旧时日头晒暖的往事,穿梭成新时笑声洋溢的欢乐时光。

  一阵阵旱地龙舟赛的号子飘过马头墙,戏台上也亮起了“乱弹戏”唱腔。缚着红头绳的孩童们,佩着“缚玍”挂件欢天喜地满场飞跑。他们腕上的红头绳在风里轻摇,缚着乡野俗愿,也系着迢递文脉,让我那浸润“避毒丹”香气的遥远童年,又在端午红头绳的绯红里,悄然靠岸。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