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在念中学的时候,村里已经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在村里的主干道上,边挪动边赞美道路两旁水稻的长势。但那时我只觉得那些老人都是与我不太相干的人。我只知道每隔一阵子村子祠堂喇叭里的大悲咒是为他们其中某个的丧事而放,那时我便会跟着奶奶去老屋吃上一顿酒席。我得意地从他们身边飞快跑过去,跑过的风势将水稻都折弯了腰。

  成年后,我离家越来越远,再也没有机会在家里过春天。奶奶逐渐成为村里高龄的那一拨儿老人,她走路变得颤颤巍巍,嘴里的牙齿也开始松动掉落。近几年开始,幺爷爷、大舅爷爷、三爷爷、老婶娘相继去世,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些村里最老的人都是我的亲人。

  以前每次赶集总要给我家捎上一些蔬菜的姨奶奶病倒在床,年轻时风光无限的妇女主任三奶奶在三爷爷去世后患上了心脏病,穿着厚棉衣坐在太阳下,脸蛋晒得红彤彤的也不觉得热。大舅奶奶生病怕连累儿子喝了农药,还去洗了胃。大伯家的丈母娘的肺坏死了,送医院不肯治,非要让人抬回家等死。我最喜欢的幽默风趣的二舅爷爷,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正谈笑风生时用手接住了掉落的门牙,随手扔进了田里。没有人察觉在那个热闹的下午,我为何突然开始低落。

  后来姨奶奶、三奶奶、大舅奶奶相继去世,我甚至叫不出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是谁的奶奶或母亲。我也没有参加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葬礼,因为他们都是在春天走的,我并不在家里。

  后来,我意外获得一个在家过春天的机会,在那个春天,我认识了村里的每一位老人。70多岁的张嗲日日开着拖拉机运货、红鼻头的捡初天不亮就开始种田、佑元老头挑着秧苗担子一趟一趟地从我家门口过、退休多年的胡老师每天太阳下山后都会牵着师娘的手,在村子唯一的一条水泥马路上散步……我终于对得上每一位老人的名字。

  胡老师的儿子把二老接到城里去养老,于是在主干道上我有几天没见着散步的老人。他们再次出现在马路上,奶奶问他为何不去城里享福,胡老师说:“那哪里是享福啊!天天把我们关在家里,几十层高的楼房,我们都不敢下楼,把我们关在铁盒子里运上运下的,吓死人咯。”奶奶说:“哎呀嘞,这么骇人呀!那还是村里好。”

  于是我开始仔细观察每一位老人,他们总爱蹲着吃饭、坐在地上唠嗑、脚底板上总是沾满泥巴。赤脚踩在地里是多么踏实的享受啊!湿润的泥土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裸露的每一处肌肤,填满脚底与大地的每一处缝隙,还有冰凉的感觉不断从脚底传来。这是更为体面的生活方式,他们面对衰老的态度和对待劳动是一样的崇敬或敬畏。老并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无须掩饰和畏惧。劳动是一件崇高的事,需要尽心尽力一丝不苟。他们掉在田里的牙齿和老在地里的生命会随着自然的分解重新回归自然。

  春分前后,村里开始闹腾起来。田间地头处处是挥动锄头的农人,村子的上空除了叽叽喳喳的鸟儿和偶尔轰鸣而过的飞机,剩下的全是耕地机器的声响——农忙时期大家难得有空闲聊。

  而大家只要坐在一起聊的准是大秀的病。有时大秀的长女香莲来了,就是当着她的面,大家也是毫不避讳。

  “大家都想酒(丧礼酒席)呷了。”

  香莲也不回避:“放心,会有酒呷吃。”

  “大秀也造孽啊,听说医院都不肯收了,到底是什么病啊?”

  “是咯,五脏六腑都烂啦!屎尿都屙身上啦!”

  “要我说,早点去了还好,自己受罪还拖累后人。”

  “要死趁早死了好咧,莫等过阵子要插秧了,那香莲和桂华就忙不过来咯!”

  大家在大秀生病的事情上产生了共鸣,说着说着便提议一起去看大秀最后一面,于是一大群老人顶着骄阳出门了。

  回来之后,大家对大秀的惨状又有了更深入的描述:“哎呀咧,你看大秀的身子半边都肿起咯,怎么受得了这个罪啊!”

  “昨晚上我听到有人半夜惨叫,现在看来肯定是大秀在喊咯。”

  “苍蝇都围着大秀飞啦,身上还有臭味啦,大秀是要到头咯。”

  这是他们对待生命最后时刻的态度。

  在南方丘陵,他们是从湿润的稻田里长出的生命,当他们置身于稻田之中,万事万物开始沉睡,直至这里的风把人刮老。他们吃的是水稻,身下睡的、头顶盖的是秸秆,节日庆祝的酒是发酵的糯米……四季对他们没有含义,只因四季对水稻的有重大意义,他们才开始关注四季。春多雨夏昼长秋收割冬藏地,这是四季。一茬儿又一茬儿的水稻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这些老人的脊背从直到弯,这是养活了太多人的代价。

  青绿色的稻田里总有白鹭觅食,但它们从不久留,不一会儿就会飞往我视野之外的山丘。村子里的日子大都波澜不惊,老人们生活的唯一期盼就是后生在外面过得好,却并不催促他们回家——相比起一家团聚,他们更担心路途遥远。

  这一日,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老人从我身边经过,于是我上前询问他的姓名。他先是有些诧异,紧接着捡起一根树枝蹲在地上工整地写下了他的名字。被树枝划开的泥土,静静流淌在他每一笔有力的字痕旁,像他的生命在这个世界掀起的波澜,独一无二。一只蚂蚁艰难地攀过老人名字在大地上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纵横,犹如人类欲跨越地表的山谷沟壑。

  透过一个个老人的名字,我窥见他们的过去,并体会他们的生活,却始终无法掂量他们沉实的一生。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