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在菜市场边开了间小小的酒铺,卖菜的、赶集的总会来光顾生意。他们一般选的都是些甘蔗酒、高粱酿,这些作坊酒水口感粗辣,几乎没有醇香的气息,轻轻抿一口,人会被辣得皱巴巴。虽然酒浑浊得不见光,但胜在价格便宜。冬天寒冷刺骨,破衣烂衫的老人从口袋里掏出3张一元钞票,跟我们换一小玻璃杯酒。买完酒,他们就蹲在店外的路灯下,一口口把酒喝了,小雪漫天纷飞,落在他们瑟缩的身体上。辛辣下肚,肩头的热气从打满补丁的衣服冒出,一张张脸也变成温暖的红色。

  那时小镇贫穷,结满冰碴的土壤偏偏只长出冰凉的萝卜、淮山这些缺少热气的食物,所以这里的男人女人,都爱用喝酒对抗天地。镇外围的村民更甚,他们就着腌辣椒,伴着酒水,大吃大嚼,肚子空空鼓鼓,内里已然没有柴火,却一次次吞咽带着火星的辣椒酒水,企图温暖各自的灶膛。

  村民比菜市场的摊主更需要这些燃料,所以那时父亲就很渴望有一台车,可以把生意做到乡下。苦攒了老久,父亲终于买了辆二手面包车。这车长得真像块面包,每排车座头顶上,都有隆起的铁皮。买来时,我们难以抑制激动——这种激动从父亲报名驾校那一天就开始了:交完学费,一家四口走在蓝天下的马路上,畅想着有车的美好生活。

  “听说要考交通规则,你还认得字吗?”

  “什么话!”

  父亲佯装生气,压着母亲的肩头,脸上流动着欢喜。“肯定能考过!3个月后咱家就有车开了!”

  想到刮风下雨,自己不用再被淋得那么辛苦,母亲的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的。

  当然,3个月后我家还是骑着摩托送货。因为我们根本没想到,原来一辆车要这么贵,父母看了一家又一家车店,渐渐偃鼓息旗,完全不复那日蓝天下的神气。

  后来,我们不再幻想车辆的性能多么猛捷,开车的父亲怎样运筹帷幄,我们把所有的要求降到最低,只要有个铁皮厢子,再加上4个轱辘就成。

  至于为何买车反倒变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好像是看过的店实在太多,父亲手上的驾照变得热乎,已然到了不得不把车给买了的地步。

  这台二手面包车,也正如我们所期待的,又大又便宜。那天父亲哆哆嗦嗦地把它开到门口,算是给买车一个交代。它的铁皮已经被二手贩子重新支起,甚至用力过猛,出现了夸张的鼓囊。靠近看,这车的铁皮上若隐若现着划痕,一发动,似乎全车所有的零件都没拧紧,各自松散又勉强地运作着,发出“突突”的碰撞声。尽管贩子们花了不少心思去把它修得完整,但那些深深浅浅的按钮告诉我们,在此之前,它经历了不少风霜。

  但我们依旧对它百般疼爱。父亲最甚,他很快在后车厢铺上纸壳,开始往乡下送酒。车摇晃得厉害,酒也摇摇晃晃,酒味从瓶缝溢出来,车跑了一路,香了一路。

  乡下也有赶圩点(农村集市),我们把酒送到圩点的酒铺,虽然总是固定的那么几家,但每次出发前,我们都有去郊游的欢喜。

  酒铺的老板经常赊账,因为他们的村民也总赊账,但我们绝对不会空手而归,村民送给老板的蔬果,最后装进了我们的车里。父亲经常载着满满一车回家,口袋却扁扁的。

  我们的肚子也扁扁的,只好在乡道附近吃小炒。这种民间小炒都是用木板房支起,房后种着乱七八糟的蔬菜瓜果,跑着几只肥鸡。没有菜单,客人打后一看,随手一点,老板娘就采茬掐尖地忙活起来。

  客人大多点的都是些素菜,这种常年乡道的跑客,根本舍不得开荤,能扒饱热饭,浑身就充满力量。小炒店锅气烘烘,老板娘大油大炒,菜一倒,梗子被爆得四处乱跳。叶菜配着大蒜,油绿喷香,用白瓷盘装上来,我与父亲就着米饭干嚼。米饭微微发黄,感觉噎时,就大口喝粗茶,茶水来自山林,格外凛冽。

  十几块,买个面红耳赤,买个茶足饭饱。

  每次母亲看到墙角的山药、南瓜等,总忍不住埋怨,这意味着我们又被赊了不少酒钱,但看着煮得软糯的南瓜,熬得紫红的板薯,却又总被这天地的礼物感动。每次赊账,父亲都用一张红色的票单记着,随手压在车座的垫席下,后来,票单越积越多,生意越做越稀,这些票单终于在卖车时不知所终。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