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大樟树,是整个村子的顶梁柱。

  它的根深得像是从地底另一头长出来的,树冠浓密得连日光也要绕道而行。我记事起,它就已经那么大了。父亲说爷爷小时候它就很粗,要三四个大人才能环抱。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声色,但谁都知道,它看着这个村子活过来了,也老下去了。

  大樟树下有一座小庙,是土地庙。谁建的,没人说得清。听村里老人讲,当年地里闹虫,庄稼人请来师傅看风水,说村口缺守土之神,于是砌了几砖几瓦,立了尊泥像,再在庙前插了香炉,便算成了。

  它不大,连门都没有,只能容一人弯腰而入。香炉是铁皮锤出来的,鼓鼓一只肚子,年年积灰,却总冒烟。香一烧,烟就缠上那棵大樟树,慢慢往上飘,像有人在树顶点了盏看不见的灯。

  小时候,我常在庙前玩。看人烧香,看香灰落在砖缝,看香火冒出来时,大人轻声念着的那些话。听不懂,也不问,但会下意识地低头,学着他们的样子,双手合十。那时候我相信神是真有的。土地爷就住在那尊泥像后面,也可能就住在树根深处,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他在点头。

  村里人不是常去烧香,但逢年节、种田开耕、老人过寿,都会走上这么一遭。有时也不是为了许愿,只是站一站,烧三炷香,说几句“求个平安”。人不多,香却一直没断。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有些存在不是为了被相信,而是为了被记住。

  但后来,那棵樟树被砍了。

  说是根太大,压着地下新铺的排水管。村子改造,规划新路,必须清场。有几个老人去找镇里理论,没人听。一辆挖掘机开进来,用不了一上午,就把那棵生长了百年的大树连根带土翻了出来。

  我那天没在场。听母亲讲,倒树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句:“快看,庙也塌了!”我回去时,庙已成一堆碎砖瓦,香炉歪在地上,炉灰被雨一冲,像从没存在过。

  没人提庙怎么处理。后来土地庙迁到了村部后的小坡里,新刷的白墙,红底金字的“吴主大王”牌位,香炉换成了不锈钢,整洁、明亮,却没了味道。

  我走进去站了一会儿,墙上贴着《村风文明倡议书》,旁边摆着灭火器,还有几张塑料椅子。我不知该不该点香,也不知该往哪儿跪。阳光从塑料顶棚上透进来,把神像照得惨白,像纸糊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不是神庙,只是个摆设。

  后来我又回去过几次。

  我绕过村委会,特地去了老庙的原址。地上早种上了草,有些砖还在,被雨水冲刷得发白。风还是会从那头吹来,吹得草轻轻摇。没人烧香了,没人低语了,只有一只野猫在碎砖上睡觉,尾巴甩了一下,像在挥别什么。

  我站在那里,有点想跪下,却终究没动。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曾在那尊泥像前许过一个愿——我忘了是什么了,只记得当时我闭着眼睛,手心热得冒汗,心里拼命地说一句话,一遍一遍,像是怕土地爷听不清。那时我真信,只要说出口,就会有人听见。可现在想来,那些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们搬走了庙,砍掉了树,换了炉,换了像,也换了一种看待“神”的方式。我们不再跪、不再求、不再点燃香火,而是把一切供奉进“程序”里。神不再“听”,他只是“象征”;我们不再“信”,我们只是“存档”。

  可就在那天,在那片只剩碎瓦和杂草的空地上,我站了很久。

  我听见风吹过来的时候,耳朵里好像真响了一下。不是声音,是那种静里传出的回音,就像一个人轻轻地答应了你一句,不大声,却确定。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土地爷可能从来没说过话,但他一直在听。

  也许神不是塑像,不是香火,不是庙本身。他是人在说话时的那一低头,是那种对命运不敢明言的请求。只要你还有一刻想求,你就是信了。

  如今村里人多不烧香了。但逢清明和过年,还是有几个人会在新庙门口插三炷香,站着不拜,只点了火,然后退到一边。也没人教他们该怎么做,但他们知道火该点,人该站,香该烧。那是身体记住的仪式,是不必解释的敬畏。

  而我,有时也会在别处看见某棵大树,树下立着一块石碑或一尊小像。我会停一会儿,站一会儿,不跪也不求,只是在心里说一句:

  “还在,就好。”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