埂上的椿树越长越盛，虽不似柳枝绦绦，倒也把一条路变成了荫道。三伏天躲在下面，少了许多暑热。我喜欢下午守在这里，不是为了乘凉，就等着旁边水库甩炮钩的人来。

　　那是一种捉鱼的游戏，炮钩一甩进水库，人和鱼之间的较量就开始了。我对谁胜谁负不抱过多期待，看得多了就知道，鱼儿总比人机警，悄悄吃掉饵料就溜不见影。

　　有时候甩钩子的人会费很大的力气，拽上来一个挂满水草的空钩。我忍不住要笑两声，有人讪讪而去，有人则是要给一顿白眼的。我不管别人脸色，只顾寻自己的乐子。

　　若是搜刮一下老黄历，非在拉炮钩这件事上找出个大快人心的胜利，那得往回倒20来个春秋。我那时年幼，村中几个壮年汉在门口的大水库里，用炮钩生拉硬扯上来一条30斤的胖头鱼。

　　父亲是其中一个壮年汉，他玩炮钩有一些自己的心得，空钩的次数难得见。你若真心请教他其中的门道，他总不大肯说。后来我渐渐发现，他哪里是口严，实在是口拙，说不出来所以然的。不过他常夸耀自己做的饵料香，什么鱼都肯吃。

　　他吹上天去的饵料，我仔细瞧过做法。无非是在粗糠里东掺一点，西放一些，最后倒几滴香油，搀点汤和一和，搓成丸子，一点章法没有，你想学也难把握剂量。

　　但那丸子确实香得出奇，幼时和家养的黄狗闻到，都忍不住馋嘴。父亲不让我乱吃，每每劝我等等，晚些就能吃鱼肉了。我还算听话的，没真咬一口尝味道。黄狗就管不了那么多，囫囵咬了一嘴，拔腿跑了躲顿打。

　　钓鱼的饵料分量一向做得足足的，不至于少了黄狗吃掉的一口就不成事了。鱼饵放在不锈钢盆里放凉，父亲就开始拾掇炮钩。那鱼线上密密麻麻有七八个大铁钩子，各个相互缠绕，一段时间不拿出来用就打结。光是把错综杂乱的鱼钩清理出来，就是件费心累神的功夫活。好在父亲耐心好，做这样的精细活从不恼，倒是自得其乐。

　　那时我总要自告奋勇往鱼钩上挂饵料，不说戳破了几回指头，就是年岁长些晓得厉害后，也总是鱼饵一上钩子就散了。父亲就不一样了，经他手的饵料各个捏得圆圆润润，老老实实地挂在鱼钩上，决计出不了岔子。适时只需绕着水库走一圈，找个好窝点将炮钩放下水去，等鱼上钩就行。

　　鱼线上有铁铃铛，只要有鱼拽钩子，铃铛就响。有些鱼成了精了，光吃不拽线，铃铛成了摆设。笨一些的，不管不顾地吞饵料丸子，被钩子挂住嘴。任它再怎么游，只会闹得铃铛乱响。

　　那条胖头鱼就是这么上了钩。

　　30斤的胖头鱼，需要长好些个年头。怎知它虚长了年岁，一点也不精明，一口咬实了炮钩，惊得乱窜，铃铛声传出老远。

　　大鱼实在是有劲的，自己脱不了钩，翻腾得水花四溅。我家就住在水库边上，铃铛一响，我和父亲就齐刷刷跑出屋子，隔岸瞧着，果然是翻江倒海的阵仗。

　　手里做什么活都不重要了，刨子、锤子统统扔掉，捉鱼才是头等大事。父亲跑着去拉炮钩，黄狗与我紧随其后，生怕错过热闹。

　　炮钩的一端缠在木销上，插在土里，还放了一块大石头压着重。父亲急急忙忙拔出木销子，要把鱼线拽回来，却低估了大鱼的蛮劲，连续几个踉跄。

　　光靠拽的是不行了，父亲握着木销，把鱼绳往胳膊上缠了几道，和水里那位斗法一样，从脚到头浑身使着劲拉绳。就算这样卖力，父亲的身体还是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竟慢慢落了下风，没了力气。他干脆跳下岸，直接把双臂抄进水里，想来个生擒。

　　等碰到鱼背，粗摸丈量竟比板凳还宽，父亲这才激动地叫起来，忙朝着对岸喊了几声“来人，来人！”

　　几个伯父带着年长的堂兄们，一个个赶过来，下饺子一样“咕咚咕咚”全跳下了水。我年纪太小，不被允许下水，只能在岸边攥拳干看着，其实心早就扎进水里了。

　　水里混乱极了，十几个胳膊腿乱踩乱抓，和大胖鱼战成一团。一会儿有人说在这，一会儿有人说在那。一会儿看见鱼尾巴翘出水面，一会儿看到鱼头冒出来。一会儿说捉到了，一会儿说跑了。

　　天晓得斗了多少个来回，使出了几多力气。硬生生把胖头鱼的劲熬干了，几个人才把它抬上了岸。

　　30多斤的大鱼，比300斤的年猪还稀奇。父亲让伯伯们晚上都来家里吃饭，都尝尝大胖头鱼的味道。

　　处理鱼鳞、鱼鳃，父亲母亲吭哧吭哧合力才弄干净。本要做红烧鱼块，由于太过费刀，干脆分成3份，打了几块豆腐炖了。

　　肉厚又大，仅把鱼炖熟天都黑了。又没有碗盆能装得下这条鱼，母亲想想，洗了3个不锈钢的脸盆出来分盛。

　　父母亲在厨房里忙，伯伯婶婶们在外边抬桌子搬凳子。那天我也很忙，抱着茶壶，到处给人添水。

　　每个人都在开心地笑着、说着，我们像在庆祝一条鱼带来的节日，庆祝的形式是享受一顿鱼鲜大餐。

　　厨房里牵出来的钨丝灯，挂在树枝上，正好照亮了半个院子，桌子就摆在有光的地方。3张桌子，各放了满满一脸盆的胖头鱼，鱼汤在灯下还泛着油光。

　　喝酒的人坐一桌，不喝酒的人坐一桌，没成家的小孩也坐一桌。各吃各的、各说各的、各玩各的。

　　不知谁给我夹了好大一块鱼头，手里的筷子拿它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手捧着嘬味道，嘬完了立刻丢给大黄狗，给它也尝尝，不消半会儿人与狗都吃得肚滚圆圆。

　　即便胖头鱼席已经是陈年往事，少时滋味早已抛却脑后。可那一日的热闹与欢聚，回想起总让人笃定，定是场极鲜美的鱼宴。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