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是我童年时期最喜欢的一条小狗。

　　不知到底混了几个品种的血，它身子上长了长长的毛，却配上4条小短腿，总是在我脚边扑腾来扑腾去，像条会移动的毯子。毛毛头上的毛却总是短促杂乱，加上它参差不齐的小狗牙，显得有些狼狈。好在它长了双好看的眼睛，圆圆黑黑的，像是玩具熊的塑料眼睛，可爱得有些不真切。

　　毛毛一开始并不叫毛毛，我给它起的名字是乐乐，可父母总是因为它长长的毛叫它毛毛，我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跟随大流叫它毛毛。

　　毛毛在我家里没活几年，我与它有关的记忆总在夏季。闷热闲散的午后，我一个人坐校车回到村口，又要走一段土路到家。其实每次下车我都会期待妈妈出现在路口接我，但这样的场景却没有出现过几次，村口马路边，最多出现的是毛毛白色的小小的身影。远远望去，它坐在土路上挺起胸膛翘首以盼，车离得近了，它听到声音就开始来回地走动，等到我下车，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扑。小学的我身上没几天干净时候，经常玩到一身土回家，毛毛身上也总是一身土。我们两个谁也不嫌弃谁，它贴着我，我摸摸它，一路玩着走回家。村口到家的路程四五百米远，一路的石头沙子被我踩得吱吱作响，伴随着路上杨树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叶子，一个人放学回家好像也没有那么孤单无聊。

　　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户人家养了条白色的短毛狗，它可不像毛毛那般温顺可爱，在村子里出了名的凶狠，现在我也想不明白那条丁大点的短毛狗到底哪来的底气那么凶。我怕短毛狗怕得狠，为了避开它总是绕好远的路回家，后来绕路走累了，想着我一个人怕一条狗干什么？于是鼓起勇气从那户人家门前走了一回，结果刚到门口那短毛狗就开始狂吠着向我奔来。我一听见它声音心里就发颤，之前的什么勇气一下子烟消云散，撒开腿死命地往家跑。到家一看我的毛毛也是个随主的，刚开始还跟那短毛狗叫板两声，后来我一跑它也跟着我跑了。

　　到家把这事跟妈妈说，妈妈被我们一人一狗怂得哈哈大笑，道出毛毛隐藏的身世——它是那条短毛狗生的。幼小的我听到这个消息被雷得外焦里嫩，心想真是狗生九子各有不同，毛毛是一点也没随上它妈妈凶狠彪悍的根。我还想训练毛毛英勇作战与那短毛狗大战800回合最终为我打出一条胜利路呢。结果这两条狗居然一转头成了母子，我岂能让毛毛做出与母厮打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于是训练毛毛这件事在我心里暗暗作罢。

　　可我还是懒得绕路走，开始观察村子的地形图，发现在经过养短毛狗那户人家的路前面有一条小沟。我灵机一动开始从小沟里走回家，小沟里长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植物，还有一些被丢掉的垃圾，我的衣服被挂上很多叶子和植物倒刺，毛毛也是。回到家妈妈看到满身狼藉的人和狗，气从中来骂了我一顿，骂完又给我摘挂在衣服上的苍耳。妈妈给我的衣服摘，我蹲在她旁边给毛毛摘，最后摘到天微微黑，才终于结束这一工程量极大的项目。晚饭后散步，妈妈去了短毛狗主人家唠嗑，经过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短毛狗终于得到制裁——被链子遏制住它命运的喉咙。

　　相比之下毛毛总是很自由，因为它温驯的性格，记忆里它从来没有被链子拴过，小小的身影总是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只有下午会在固定时间里等我放学回家。我写作业、看电视，它就在外面跟别的狗一起玩，可我一出去它却总能精准地找到我跟在我脚后，像我的小挂件一样。

　　夏天傍晚，我常常跟一对双胞胎去草地里抓虫子玩，抓到后把虫子放在透明的矿泉水瓶里带回家。现在回想那种长条的大虫子只觉得害怕和恶心，小时候却玩得不亦乐乎。仔细看那虫子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再把它们关在一起看它们打不打架，想起黑猫警长里把公螳螂吃掉的母螳螂，激动地观察它们是否会相互残杀，带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玩弄虫子。毛毛会等在我身边，不解地看着人类儿童的虫子游戏。我曾观察过毛毛对于虫子的态度，它不是像舞狮一样对着虫子摇头晃脑地叫两声，发现无害于它后不感兴趣地走掉；要不就是直接把那虫子吃掉，痛快地结束虫子短暂的生命。这样一对比，好像它要比我们那群孩子善良，完全不会去玩弄那无人重视的小小虫子的生命。

　　记不清是毛毛陪伴我的第几年夏天，爷爷外公都病得很重，爸爸妈妈忙得不着家，把我放在邻居大娘家里生活。大娘对我很好，做的饭也很好吃，我跟她一起看卫视里的电视剧，剧中女主人公有一条听话的小金毛，在大结局时还帮助主人找到了关于遗产的重要线索。随着亲人的病重，我人生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恐惧，看剧的时候总担心小金毛会出意外死亡。剧里的小狗是聪明可爱的，可在多变的人类世界里它又显得那么脆弱，好像随时可以因为剧情的改变故事的发展而牺牲消失，好在最后小金毛与女主人团聚，迎来了合家欢的大结局。我看着年轻的毛毛，想着关于这条善良温顺的小狗，上天应该还会给它许多时间去浪费。

　　父母不在家的日子里，放学时间还是毛毛在路口等我。有时候大娘会跟毛毛一起等我，在她嘴里毛毛变成了小白。毛毛早已适应关于它乱七八糟的称呼，不管是毛毛还是小白，它听见都会奔跑到叫它的人身边表示它明白了。

　　那时候下午好像没那么热，偶尔也会刮一些凉爽的风，依旧是路口边杨树下，我们听着杨树肥大翠绿叶子相互拍打的响声，走在杨树高大树干的阴影下，感受着又一个夏天。

　　夏末的时候，爷爷去世。一场葬礼结束，大人们依旧忙得不可开交，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眼泪还未干，回头一瞧又是毛毛跟在我的身后。它看我的时候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好像在笑，小狗也会笑吗？我想着，弯腰抚摸它头顶粗糙的毛，又摸了一手土。

　　大人们一直匆忙，我好像也变得匆忙起来。很多记忆开始变得模糊，我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很少再看见毛毛。半个月之后，妈妈告知我毛毛死了，死在车轮下。我很平静地接受了毛毛的死讯，好像它的离开是一件必然的事。它是一条农村的土狗，又不总是在家里看家护院，除我之外谁还会在乎它，现在看来就连我好像也没把它太放在心上。毛毛来这世界走一遭，最后一身皮肉碾成烂泥，被人一铁锨轻飘飘地铲走扔到沟里。

　　夏天带走了爷爷和毛毛，让童年的我第一次接触死亡，那种沉闷悲伤的感觉钻进我的骨头里，伴随着疼痛和抽搐，让我的个子又长高一截。

　　又一年夏天傍晚，妈妈突然想起毛毛，夸赞它是一条听话的好狗，从不乱咬人，真是可惜了。我突然愣住，想起这条总在路边等我的小狗，最后也是在路边离开这世界。它大半的世界围绕我而展开，在我的世界，它却只是匆匆过客，像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星星点点闪烁在我的记忆里。

　　又过了几年，农村的狗换了几茬，身边的人再没有提起过毛毛，这个世界好像只有我记得它。

　　《寻梦环游记》里说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那现在的好消息是，我还记得毛毛。那个启发我对动物产生怜悯、对生命产生尊重的毛毛，那个在孤单童年里总陪伴着我的毛毛，那个偶尔在我脑海里闪过的毛毛。

　　这个矮小自由的生命，终于在它爱过的人类脑海里，得到了永生。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