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场春雨里回到家乡的。
清明刚过,天气还未转暖,冷风将眼前的景象都吹散了,与十几年前的旧景渐渐重叠。
爷爷病逝之后,父亲和大伯也分了家,各自到外地谋生,从早期的逢节必聚,到现在也有几年不见了。每谈到此,父亲总是抽烟不语,丢下一句“生活各有难处”就走了。如果不是这次老家改道,要牵动老宅,两家也没有那么容易见面。大伯一家早到了一天,将屋里屋外都收拾过了。我们来到时,院子与曾经并无二异,连爷爷常坐的躺椅都在门廊前斜着,随着风微微摆动。听到我们停车的声音,大娘卷着袖子从堂屋迎出来,那一刻,好像我们都从未离开过这个家。
院里的杏树是爷爷为我种的。据母亲说,我曾和后院的玩伴为了两颗杏互“抓”起来,我小他几个月,在这场斗争中不敌他,脸上险些留下两道抓痕。孩子玩闹,大人都没放在心上,可爷爷第二天偏偏移了棵半人高的杏树苗种在院中,惹得后院邻居不大高兴,竟十几天没跟我家搭话。
当时我还未记事,可小老头撇着嘴角、斜着身子拖树苗的样子,却总能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十几年过去,细小的树苗如今已能荫蔽一方土地了。我坐在台阶上,倚在躺椅的脚边,看院里的杏花落了一地,蜗居在片片水塘,忍不住去想这杏花会不会也曾飘去他的坟头。
爷爷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离去的。我记得邻居大姨把我从学校匆匆接走的样子,她有些不忍地告诉我,爷爷去了。当时他已不能进食很久,听到他走了的那一刻,我没有太大的反应。大姨没料到我这般,反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哭?是啊,我本应该大哭大闹一场,不该像这些只知坠落的雨滴一样步履不停。
直到第二天,在堂屋里看见那张黑白照片。
那是他唯一的照片,证件照。镜头里的他一脸拘谨,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可湿润的眼神却像知道这会成为他的遗照一样。我的泪水终于来了,我也终于意识到,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声巨响,而是悄无声息地,从你熟悉的一棵树、一张椅子、一只篮子开始,慢慢地、彻底地抽离。
当晚,我们两家7口坐在一起收拾旧物。床下的大箱子里塞了许多杂物,搬离时没来得及扔,现在倒成了难得的珍品。有姐姐小时候的拨浪鼓、大伯用过的邮票,甚至有弟弟曾经尿过的床褥,引得大家想起他三四岁时淘气霸道的样子。姐姐扯过来褥子追着臊他,他就在屋里跑着躲开,一下钻进床下,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身。半晌没了动静,弟弟才憨笑着爬出来,手里还攥着“武器”,直到姐姐摆出一副怕了他的样子,他才得意地把东西往地上一扔。
一双拖鞋摔在地上,掀起了一阵土气。透过烟尘,右鞋长期踩压的趾印清晰可见。屋里安静下来,雨声像走钟一样敲打着心房,大家不约而同地记起,爷爷生前是跛脚走路的。这双破旧的拖鞋好像有了他脚掌的温度,时隔多年,在我已经把童年轻轻放下的时候,它又像那张黑白照片一样,击中了我。不知道是谁先流了眼泪,整个屋里渐渐充满了细雨连绵般的啜泣。
临走那天是个好天,雨水慢慢退去,只留下湿漉漉的空气。院里的杏花又抖擞起精神来,送出花苞来目送我们离开,它满眼含情,却意志坚定,好像说着:你们走吧,我在。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