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嘲笑一个人邋里邋遢,衣袖上是陈年旧灰,就说,他的袖子是“批刀片”。这样讲成年人较少,主要是说小孩子。小男孩鼻涕过河,不会擤鼻涕,就用袖子擦,右边袖子擦脏了,用左袖。如此反复,干了的鼻涕慢慢成了铠甲,走动起来,咔嚓嚓响,两袖生风。
批刀片,是剃头匠荡刀用的,也叫荡刀布。
建文爹定期出现在村里,挑着他的剃头挑子,挑子上挂着各式剪刀、推子、挖耳签子,当然,少不了批刀片。
他选择村子里敞亮的地方放下挑子,就有老爹爹跟他打招呼。他一边应和,一边开始荡刀。这把刀是刮胡子和修毫用的。小孩还没长出胡子,也会用到,脖子上和两腮上细细的绒毛,要用剃刀轻刮。大人除了刮胡须,还有下颌甚至喉结上下,剃刀都会轻轻刮到。这些看不见的绒毛,叫毫;清理这些毫毛,叫修毫。
建文爹脑袋很大,头发稀少,脸上总是微笑。村子里手艺人往往是庄稼活做不了,才学了手艺糊口。裁缝多是瘸子,剃头匠常哮喘。建文爹不是。我看他红光满面、高门大嗓,只要他放下剃头挑子,我就莫名欢喜。
有一年多时光,父亲把我转到同庆村小学读书,好让表哥看护我的学习。建文爹来了,会顺便给我剃个头,我就有了理由站到剃头挑子旁边放放风。每次我看他荡刀,都有说不出的紧张和兴奋。厨房里的菜刀,簸箩里的剪刀,都没有它锋利。建文爹说:“我这把剃刀吹毛立断。”他只是这样说,从未吹给我看。我拽下几根头发,想拿刀试试,可惜找不到机会。剃刀不在他手里,就在他上衣口袋里。
我那时看到西村京太郎的小说《敦厚的诈骗犯》,里面的理发师情绪失控杀了人。作家写这个理发师每次拿着剃刀划过借款者的喉结时都想一刀切下去,理发师的冲动和控制这种冲动的努力写得活灵活现,以至于我看到建文爹的剃刀划过大人们的喉结时,空捏了好几把汗。
建文爹每天拿着锋利的刀刃,游走在柔软的皮肤、关键的咽喉上,还跟大家谈天说地,手下的功夫真是了得。刀口上粘上割断的胡须和细碎的绒毛,他用拇指轻轻一抹,刀口就闪亮了。他给人下巴涂上肥皂沫,停下来,将剃刀在批刀片上来回批刷,眼睛盯着一圈等着剃头的人,逐一招呼。
小孩子都是站在那里剃头。终于等到我,围裙一裹,我的脑袋就交给建文爹了。他有时也围着我的脑袋转,更多的时候是让我的脑袋围着他的推子、剪子转。捺住、左旋、右转,我想,剃头的全过程一定像做算术题一样,有先有后,分步骤进行,那么,头先往哪里转,后往哪里转,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幅度多少,一定也有规矩。我默默计算自己的脑袋被他挪动的次数和方向,我希望有一天他再来为我剃头时,他的手还没动,我就按照他的方向转过去了,他一定会惊喜地夸奖我,这孩子可真聪明啊。
我每次都这样试着提前转动脑袋迎合他的手势和剪刀时,他总是说:别动!这孩子,刀口可不认人哈。
我的努力就这样半途而废。
多年以后,我在一家杂志做编辑,处理稿件时,免不了修改作者表述不清楚的地方,每次改动总被主编批评,他认为我该改的地方没有改出来,不该改的地方硬去修改,破坏了原作者的文脉。我无论怎样修改,他就是不满意。我想起了建文爹盘动我脑袋的光景,如果能看到他的刀口走向,也许我能将自己的脑袋按照他需要的方向转过去,前提是我头顶上空要长出两根天线,天线顶端再长出两只眼睛才行。
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一个能操控你动作行为的人,他的心思是变动不居的,你猜对了,他也可以换个角度给你剃头。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