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咏叹》是作家凡一平的作品精选集,选录了他自1994年到2019年这25年间创作的10部中短篇小说,它们在创作时间上具有连续性与递进性,既反映了作家在不同时期对各种写作技法的积极尝试,又体现了作家对各种题材的不懈探索。这些小说虽然在艺术上各具特色,但从思想内涵看,它们又有着一定的共通性,大致可以分为3类:或是书写人性的复杂幽微,或是聚焦于现代人的身份焦虑,抑或是关注命运中偶然与必然的交织缠绕。

  人性的复杂是新时期以来当代作家们百书不倦的一大主题,也是解开凡一平笔下许多作品的一把钥匙。在这部小说集中,包括《随风咏叹》《操场》《烟头》在内的几篇作品都从不同角度对人性的深度进行了探掘。作品集的同名小说《随风咏叹》是其中创作时间最早的一篇,也是最具现代主义风格的一篇,可以看作是凡一平的“实验之作”。一方面,小说中出现了多处极具哲学意味的对话,针对拜金现象、圈子文化等社会问题进行了揭露与讽刺;另一方面,作家有意识地运用了零度叙事、元叙事等现代小说技巧,以此来深刻展现童贯、黑米等人的形象变化与复杂人性,刻画出主人公的内在世界和心理流变。如果说,《随风咏叹》的突出特点是最具实验色彩,那么《操场》的鲜明之处就在于其浓厚的象征意味。西洋狗与韦桂娥、黑狗与小学校长之间分别构成了象征性的指涉关系,填补了小说文本的空白点,将一个让人唏嘘感喟的故事铺展在读者面前,反映金钱社会中人性的沉沦与正义的失落。而在同样以人性为主题的《烟头》中,主人公童汉的身上高尚与庸俗并存,是一个让人难以下定论的道德复合体。童汉时而是同情弱者的英雄,时而又是庸俗委琐的流氓,这两种看似矛盾的个性却在他身上实现了和谐交融,无疑反映出人性的幽微与斑驳。

  评论家黄伟林曾提到:“凡一平为我们提供的不仅是人物形象的陌生独特,更重要的是他挖掘出了一种潜伏在这所有人物心中的身份焦虑意识。”在读《一千零一夜》和《扑克》这两篇小说时,我最直观的阅读感受也是“身份焦虑”。《一千零一夜》通过两个打电话交流的陌生人,预言了网络时代的“网友”关系,表现了现代人对身份认同的渴求与焦虑。小说中,主人公陈宝国不断地给与自己同姓名或同号码的人打电话。在和“陈宝国们”交流受阻之后,“对陈宝国们深感失望的陈宝国积极地对‘5474244’进行臆想”,最后成功与一位同号码的女人成为“电话挚友”。其实,陈宝国与同姓名、同号码的人打电话的过程,就是他努力确证自我身份的过程,而当他换用单位电话打给女人的一刹那,他由“5474244”这串号码构建起来的主体性也霎时间荡然无存。在这个意义上,小说的结尾无疑是点睛之笔——陈宝国在心急如焚飞驰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车毁人亡。下一天,随着新闻的报道,全市所有的“陈宝国”都遭受了无妄之灾——旁人认为是他们死了。在这里,作家将身份的湮灭与肉身的死亡划上等号,试图引导读者思考现代人眼中日益重要的身份观念。

  《扑克》同样是展现现代人身份焦虑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创作于2007年的《扑克》是一篇“寻根”小说,只不过,这里的“寻根”不是像《爸爸爸》《小鲍庄》那样,寻找本民族“文化的根”,而是指主人公探寻自己“身份的根”。整篇小说有王新云(韦三虎)和韦元恩两个叙述者,围绕被拐与寻亲两条线索展开。韦三虎幼年被拐,后来被一个富商收养,改名王新云,而他的生父韦元恩则数十年如一日地奋力找寻着他。直到王新云偶然看到一张扑克上的寻子信息,他与生父的命运才开始再度交汇。然而,在找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之后,王新云却不断地延宕自己的认亲计划,即使和生父共处多日,也始终犹豫是否要与之相认。

  在这个颇为感人的寻亲故事背后,就暗藏着主人公强烈的身份焦虑意识。被收养后,韦三虎开始以“王新云”这一姓名和身份成长,享受着养父的关爱,过着富有且体面的生活。20年来,他始终作为“王新云”被他人评价、塑造着。在这种情况下,与生父相认,重新变回“韦三虎”,不仅意味着失去现有的经济地位,还代表着他原有身份的湮灭和主体性的丧失——这才是王新云反复延宕“认父”的深层原因。对丧失身份、丧失主体性的恐惧,已经深深镌刻在现代人的潜意识之中,这与萨特“他人即地狱”的观点有着暗合之处——我们评价、塑造着别人;别人也在评价、塑造着我们。正是在这种相互评价与塑造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主体性的冲突。在现代社会,人们应该如何化解自己内心深处的身份焦虑,如何处理与他人之间的主体性冲突?这是萨特留给我们的存在主义问题,也是凡一平用细腻的笔触再度书写与强调的命题。

  除了人性幽微和身份焦虑之外,偶然与必然交织的宿命也是这部小说集的重要主题,这在《理发师》和《撒谎的村庄》两篇小说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在《理发师》中,凡一平将笔锋对准抗战和内战,揭示了主人公兜兜转转又复归原点的命运——从理发师到军人再到囚徒,最后又复归理发师。以理发始,以理发终,中间的起伏跌宕一一化为尘土,供人随风咏叹。《撒谎的村庄》则用一条隐约的线索,将每个人物的命运牢牢串联在了一起。吴欢在受了蓝宝贵的情伤后爱上苏放,而韦美秀则是因为苏放的离开而成为蓝宝贵的妻子;韦美秀生下苏放的孩子,由蓝宝贵抚养长大,而双胞胎在成年后又机缘巧合地成为追随苏放的演员和副导演……沈从文在《边城》中写道,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凡一平继承了这种偶然与必然交织的宿命观,将一个个看似偶然的巧合并置,勾勒出几个人物早已预定的必然宿命。在这个意义上,撒了谎的并不是村庄,而是命运。

  《随风咏叹》这部小说集,可以看作凡一平对自己过往写作生涯的一次反顾,这既是他对个人文学记忆的重勘与总结,也是他迈入创作新阶段的开始。经由对这部小说集的分析,我们能够看到凡一平20年来文学创作的发展脉络。作为一名壮族作家,他的汉语写作可谓炉火纯青,几乎让人忘记他少数民族的身份;作为60后作家,他先后见证了先锋、寻根、新历史、新写实等多个文学思潮,却在潮起潮落中始终坚守自己的创作本心,在自己的文学天地中耕耘不辍。从农村到城市,从当下到历史,从现代主义到现实主义……凡一平笔触的覆盖面之广令人惊叹,而他对文字的把控与锤炼也近乎一位心无旁骛的苦行僧:时而简练平和,富有蕴藉之美;时而行云流水,多有奇喻出现。可以预见的是,这位从广西走来的“弥勒佛般”(东西语)的作家,未来还会给读者们带来一个又一个的文学惊喜。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