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我挤在经济舱200个人的“罐头”里,腿一伸就能踢到前排放在地上的背包,我从缝隙中瞥见童童把背包中的电脑拿出来开始工作,多妮戴着粉色的眼罩靠在她的肩膀上眯觉。此刻时间是0点55分,还有90分钟才会落地新加坡。我的头发贴在颈窝里,为蒸笼一般的机舱再裹上一层黏腻。

  我将座位上的毯子方方正正地折叠好垫在靠背上,只为了在睡觉时腰部能有支撑。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最受罪的竟然是臀部上方尾椎骨的部位,因为一直向后呈60度倾斜的姿态躺着,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那一小块肉上,那里已经变得麻酥酥的,失去了知觉。

  我是南太平洋上空拥挤的沙丁鱼。

  头戴式耳机会和脖套打架。睡觉的时候我没法听音乐,听音乐时我没法睡觉。

  人生的选择题总是会出现在不经意的时刻。听着音乐睡觉成了头等舱的“奢侈”体验,宽敞的前后排空间,可以把座椅靠背放到自己觉得舒适的角度。我想,他们此刻一定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真想快点扎进刁曼岛的海水里,想做自由的水妖,至少可以伸直腿脚。

  我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多妮突然兴奋地转过头对我喊:“你快看机舱外!”她的声音低促却清脆,像落在嘈杂机舱里的玻璃弹珠,打破了烦闷的空气。

  透过小小的玻璃,我看到星点的船像散落的灯球漂浮在海面上,机翼闪烁着红色的灯光,像墨水一样蓝的云层快速涌动着。那些船看起来像灯,这么近又那么远,我仿佛一伸手就能把它们都拎起来,像玩具那样揣进口袋里。这里是彻夜不停航的马六甲海峡,是南太平洋上日不落的交通要塞。

  出发前,我、童童、多妮、舟舟挤在18号线晚高峰的车厢,4个人挤出8个人的气势,因为每人都拎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女孩子出行的那些行李,只会越塞越多,越塞越满,直到合上行李箱那一瞬间感到如同饱餐一顿的满足,这才有了旅行的安全感。即便我们还有一半的灵魂困在工位上、电脑里、微信工作群中,但快乐的氛围会让灵魂长出多余的触角。

  以前我不知道,朋友之间的相处可以这样亲密无间。

  朋友对我来说不像恋人那样真实到不堪,更不像亲人那样有种撕破脸的坦荡。朋友之间的关系需要小心翼翼地经营。精心包装的礼物,满怀期待地拆开后,是彼此最心仪的那款,这是我理解的友谊。

  为了这趟初夏的旅途,我们从春天就开始计划。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异国他乡旅行,和她们一起,一切看起来都恰到好处。

  二

  一切好像并没有像拆开礼物那样惊喜兴奋。

  去刁曼岛的路程比想象的漫长。我们包车出境,再乘坐轮渡到达刁曼岛,前后要花费5个多小时的时间。而这已经是东南亚所有岛屿中相对便捷的行程了,很多美丽神秘的岛屿都需要再次历经“海陆空”的行程才能抵达。

  酒店价格不菲,环境却异常老旧。一打开房门,扑鼻而来的青苔气味潮湿腐朽,直灌我的口鼻,我有慢性咽喉炎,忍不住呛咳了几声。一面巨大的穿衣镜侧对着床,因为惧怕某种神秘力量,舟舟没有一个晚上是安然入睡的。空调的轰鸣声让房间像一个巨大的停机坪,我们好像一直在飞机上,感受着局促和吵闹。

  而我们所在的村落并不热闹,主要是看海景和潜水,至于美食和雨林风光,几乎是没有。而且这里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我们出行全靠酒店帮忙预定当地人的私家车,每次都不便宜。

  我是第一次潜水,不会使用潜水镜,用力咬住呼吸管时腮帮子会有酸胀感,不会憋住鼻息更不会吐掉管子里的水,常常在海水里感受到窒息的恐慌。吃了一肚子的咸苦海水,在海面上被洋流困住,我不停地干呕,上船后满眼通红。我在海里打了一个转,回到船上仍然是狼狈的沙丁鱼。

  7点起床洗漱,8点到达潜水点,8点半出海,一直到下午两点才结束,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在海上漂着,没法返航和掉头。我们原本想做海岛的精灵,做海鸥,做衔浪而飞的鸟,但事实上,只会收获满嘴的咸苦,火辣辣的唇周,咳嗽加剧的咽喉炎,还有因为泡在海里像稻草一样干枯的发丝——我为了海岛的旅行甚至提前染了一个新的发色。

  不尽如人意的低落情绪像雾气一样弥漫。我因为没有拍出一张好看的照片,心情已经跌入谷底,看着照片里表情怪异的自己,巨大的沮丧袭来。

  多妮察觉到我的情绪,她主动把自己的“丑照”展示出来,吆喝大家选出自己最丑的照片。丑照不再是嘲弄和尴尬,而成了带着南洋风味的特调,糟糕的情绪轻而易举地被化解了,这就是她们的超能力。

  躺在床上,我仍然感觉像躺在软绵绵的海浪上。即便是累到闭上眼就能打起呼噜,女孩们还是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在浮潜时新奇的感受,真诚纯净,像流淌在房间里的、我们梦寐以求的玻璃海。

  我们从海里跃到陆地,总能探索出藏在浅滩里的小小钻石。

  三

  热带雨林的城市,繁茂的枝叶像爬山虎一样缠绕在树干上,叶片茂盛、肥厚、翠绿,潮湿闷热的空气或许对我而言不是很友好,但是对于植被树木来说,是大自然的馈赠和礼赞。

  艳阳高照转瞬即逝,天边似乎还有淡红色的火烧云,头顶却被墨鱼汁奶油般的云朵包围。

  我在这里不断和自然产生交互,变成一株摇曳的鹿角蕨。

  这就是我期待的热带雨林吗?没有误入绿野仙踪的神奇,更多的是一种代谢的感觉——随着汗水流下,身体表面的皮肤仿佛随之脱落。我像一条正在蜕皮幻化成人的鱼,游窜、浮动,即便双脚踩在陆地上行走,仍感觉一阵一阵的浪翻滚汹涌。

  耳边是各国语言交织,视线中是各色人种交错,但我们为这份新鲜感支付了太多——18元一瓶的纯净水,15元的打车账单,清淡寡味、炸物多蔬菜少的餐食。这里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很具有“性价比”。

  金沙楼顶的飞船庄严庞大,却因为点缀着绿植显出了一种可爱;金碧辉煌的商场里,香氛气味争先恐后地溢出。这就是我小时候幻想的30岁时体面风光的生活吗?我问出这样的问题,大家一时沉默,都陷入了沉思。

  但眨一眨眼,我还是要独自面对窘迫荒芜的30岁。

  此刻,我从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城市偷来了这一点时光,虽然不完美,却拥有了像童年在沙地中寻宝的那种雀跃心情,即便我已经忘记了寻到的宝贝到底是什么,但仍足够照亮生命中很长的一段时光。

  我鲜少有和朋友成群结队出行的经历。我不是一个擅长群居生活的人,一旦在人群中暴露太久,惴惴不安的心情便会被我放大,尤其在陌生的旅途中。但她们会在我填错入境卡耽误行程时安慰我,在我沉默不言时用微信问我一句,还好吗?还适应吗?她们的存在像一颗新鲜的水果糖,含在嘴里,我就不会在漫长的车途中感受到反胃和眩晕。

  我的心像漂在南太平洋海浪上的小船,虽害怕未知的波浪,可当起伏来临时,又体会到刺激和兴奋。就像我不喜欢给照片加上各种滤镜和美颜,即便会有刺刺的感觉,但是我渴望对自己忠诚,就像渴望在逼仄的罐头中,找到喘息的缝隙。

  正如此刻,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回到北纬30度的盛夏。潮湿的陆地上,我仍然是留恋在南太平洋热夜中的沙丁鱼。

  我会在早起通勤的电瓶车上突然想到那一刻:轮船加速跃起来然后重重打在海面上,雪白的浪花像啤酒沫溅到我的胳膊上。我们张大嘴巴呼吸着湿润的海风,兴奋得惊声大叫。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