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头是老茶馆的主人。据说老茶馆一开始不叫老茶馆,叫老周茶馆,可惜后来招牌上的字掉了一块,老周也不恼,只是扒拉一口旱烟,说道:“那就叫老茶馆吧。”
招牌其实早已没了作用,老茶馆经营了三四十年,时间长了索性就叫老茶馆。每天老周头的那帮老伙计就拿着各自的茶缸,放在那个沾满茶垢的桌子上,等着旁边那个大铁水壶发出呜呜的叫声。
老周头脾气不差,但很执拗,他茶馆里的茶都是自己在大院的槐树下炒的。这双手炒了40年茶,从清明前的雀舌到霜降后的老青茶,经他炒制的茶叶总带着股子烟火气息。
老茶馆卖的都是应季的茶叶,以前老周头炒茶的过程被某个小伙子发到网上,让这里一度变成了“网红”茶馆。看着蜂拥而来的花枝招展的年轻人,老周头拿出扫把站在门口,扯着嗓子横着眉毛想要喝退对方,一度成了镇子上的话题。
待到风平浪静,老茶馆里又坐满了老主顾。他们叽叽喳喳吼着说着,从家长里短到历史人文,茶水一泡一泡地喝,喝到无味,便是该走的时候了。
王叔嗓门最大,吼起来声音沙哑:“老周,听说镇里又要修新路?”老周头往茶碗里撒了把粗茶,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子在沸水里打旋儿,“修就修呗,咱这老茶坊又碍不着道。”
老茶馆除了茶杯茶叶,最显眼的就是那几张放在窗户旁的照片,那是老周头的儿子柱子。前几年柱子去城里打工,寄回的照片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高楼前,笑得比哭还难看。老周头在没人时总是看着这几张照片,愣一会儿,然后又开始炒茶、烧水、迎客。
“你看。”王二叔从包里掏出一盒龙井递给了老周头,神色多少带着炫耀:“我生日女儿送我的,怎么样,贵吧。”
老周头眯着眼瞅了瞅:“贵是贵,好是好,但这叶子,太嫩,可没咱老青茶经泡。”虽这么说,他还是捏了撮茶叶放进碗里,滚水一冲,茶叶沉底又浮起,不一会儿就是一阵茶香。
“嘿,老周,你还记得吧,那时柱子才6岁,你在后院炒茶时,柱子在你筛茶时就故意站筛子底下,一头青叶满屋子跑。我那时候就最爱逗他说,柱子,将来接你爹的班?嘿,那小崽子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要当城里的大老板!’”
看着王二叔扯着喉咙绘声绘色,老周头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街坊邻居消息普遍灵通,其中不乏某个茶客离世的消息,老周头为此难免神伤,泡一杯茶客生前最爱喝的茶放在那里。而大家往往仰着头,尽量不垂泪。他们都老了,对待死亡的感受已不再像年轻时候那么强烈,只是某个人进入茶馆轻飘飘一句:“刘老爷子走了。”大家便一阵沉默,然后叹口气,感慨世事无常和他的生前过往。
直到太阳落下,茶客们也陆陆续续散了,老周头就坐在门槛上择菜,一点一点,静静地择。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大马路已经修到茶馆附近。老周头望着大院的老槐树,树影摇曳,摇摇晃晃间像自己炒茶的动作。
电话响了,是柱子。“爸,炒茶太辛苦了,现在我们这边城里人都用网购……”
“没事,柱儿,你爹我还干得动,我的老伙计就喜欢这一口。”没等柱子说完,老周头就已经婉言拒绝了,随后点燃了灶台。火光映着他佝偻的背影,把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茶馆外,推土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老槐树的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老周头又做梦了,梦见以前柱子趴在茶罐堆里打盹,他就着煤油灯修补揉茶布。窗外蛙声成片,茶客们的谈笑声渐渐低下去,只剩炭火偶尔爆出的火星子,在暗夜里明明灭灭……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多年后,推土机声会又一次碾碎这片宁静,更没人料到,柱儿真的成了城里的大老板,却再没喝过父亲炒的茶。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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