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繁琐的家事,外婆无奈地叹息:“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无心听那些杂乱之事,只是望着外婆利落短发下那双因为太瘦而微微凹陷的眼眸,心想:可是外婆,一个小小的盆怎能盛得下你呢?你分明是与世间每一寸力量紧密相连的海洋。

  一座座绵延起伏的山坐落于此,山又将一块块田地稳稳托举,其中就有外婆的田。那是她的海里,一方孕育着希望与生机的港湾。

  山头的太阳升得愈早,寒冬与新春的距离就愈近,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在向人们传递讯息:该施肥了。于是外婆召集家人,一同坐上汽车,从城里出发,转过无数山间的弯道,向村庄里的那块田地驶去。

  在马路旁与乡亲交接完6大袋肥料后,我们扛着它们,走入蜿蜒的田间小路,一路沿枯草铺满的段段田埂,来到外婆的地。

  一排排墨绿色的茶树整齐排列在田间,阴天在群山身后铺开,映得绿色更加深沉。茶树之间有一条条狭小的间隙,恰好容我们穿行。纯白的颗粒状肥料被我们盛在铁盆里,有序地泼洒到每棵茶树下的小坡中。外婆则灵巧地沿着我们泼洒肥料的轨迹,俯身用双手细致地将土壤翻动,土壤裹挟着去年茶梗发酵的陈年旧香,充分地将肥料吸收。我们的身体随着动作一起一伏,手中的铁盆一抬一倾,远远望去,节奏错落有致;凑近时,还能听见肥料从叶间滑落的簌簌轻响,恰似海浪轻拍岸边的细语。

  两个小时的劳作后,汗珠已顺着大家的额头滚下。外婆利落地收好工具,我们又沿枯草铺满的段段田埂,走出蜿蜒的田间小路。

  施完肥料,只等气温回暖,春雨将肥料与土壤紧紧相融。那时,外婆会从雨滴落到地面的声响中听到大自然的提醒,她穿上深玫红色碎花衬衣,独自坐上大巴车回村庄采茶。

  天刚亮,外婆便利落地背起几个木条编织成的箩筐,用塑料口袋包裹白糍粑,从家向田间赶去。这时,嫩芽已被春天细细滋养,从叶子中挤出身来。

  外婆走入茶树间的狭小间隙,身子摆动时,腰间的叶子如海浪般随她的足迹翻涌。她的指尖将茶叶与嫩芽底部一并掐起,迅速放入箩筐。直到日暮,几个箩筐被成堆的厚实茶叶填满,外婆才勉强愿意沿枯草铺满的田埂走向热闹的马路。

  茶商早已将三轮车停在马路边,乡亲们排队将茶叶放在秤上,将一天的辛勤用秤上的数字衡量,换成百余元。外婆小心翼翼地将钱的每寸褶皱展平,又放入深蓝色帆布斜挎包最里面的夹层,独自回到一颗小白炽灯点亮的昏暗木房里。

  太阳暴晒时,外婆会戴上草帽遮阳,以减少擦汗的次数,多摘些茶叶;当狂风裹挟千万雨线而来,她会看着窗外,忧心忡忡。

  这样的日子一般持续到春末夏初,恰似海潮的涨落有它固定的韵律,直到茶树抽不出新芽,满山青翠褪成墨绿。外婆站在几个空荡荡的茶筐前,望着恢复平静的茶山,终于放松下紧绷了两个月的肩头。

  近几年,茶叶市场如火如荼,外婆总与茶田相伴。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每次回到外婆家,总看到沉甸甸的担子“嵌入”她单薄的肩上,尘土抹除了她胸前围裙的图案,将时间的痕迹展现得一览无余。

  年幼的我从不好奇外婆手头的事情,只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听闻她在“干活路”。大人们在厨房一阵忙活,等到炊烟升起,饭菜飘香,外婆才挑着扁担回家。从后院的菜园到昏暗的堂屋,她总停不下匆忙的脚步。

  长大后与她攀谈,她才为我解密这段时光。那时村里哪里招募短期苦力工,她便赶去哪。我想不到,那单薄得只有皮包骨的矮小身子如何将百余斤的重物担起,每天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马路上来回搬运它们。她或许也在脑中穿越回那时的场景,笑着说:“不知道当时怎么这么有劲。”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条细线。

  倘若再往前追溯,岁月的雾会逐渐浓郁,只能靠外婆本人慢慢拨开。

  三四十年前,外公常到别家做客,深夜酒足饭饱回家后,与木门的吱呀声一起来的,是无止无休的争吵。矛盾日积月累,终于在某个平凡的日子爆发。在那个电话并不普及的时代,听闻同乡人带来的有关外面世界的消息后,外婆和几位同辈婆婆打包行李,攥紧车票,操着一口乡音,毅然决然地走出村庄,去到陌生的大都市。绿皮火车离偏僻小乡越来越远,却有越来越多的风景映在她们眼中。

  那天定是个晴朗的日子,如若不是,也并无大碍,因为她们兴奋的攀谈与爽朗的笑声,定比太阳更加灿烂。或许那时,她,又或是她们,并不清楚自己具体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知自己要告别那片田地,走向广阔的天地。

  窗外绵延的高山逐渐变成辽阔的平原,隔着玻璃,风吹不起她利落的齐眉刘海,却吹起路边排排树木上繁茂生长的叶,像层层叠叠的海浪,在风与绿皮火车的共同移动中摇曳生姿。这是外婆的浪,是她们共同掀起的浪,带着对未知的憧憬与勇气,涌向生活的海洋深处。

  她们的离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在村中激起了层层涟漪。那几户人家的心,瞬间被焦虑和担忧填满。那个年代,一群没文化、没文凭,甚至普通话都讲不流利的女人坐上火车出走了,到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否会回来,是否会抛弃丈夫与孩子。

  但大都市里的她们踏踏实实地住在拥挤狭小的工厂宿舍里,墙壁上斑驳陆离,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的砖块,几张上下铺紧紧挨着,中间仅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她们没有丝毫抱怨,不管繁华街道再怎么嘈杂,她们都专注于自己手头的活计,每分每秒都过得安心与满足。

  几个月的都市体验,如海与天际相接处映出的彩虹,新奇而绚烂,让人不禁联想到光明与希望。但彩虹终会逐渐淡出,平缓的日子再度回归。

  外婆又回到了那片田地,手上的每条细纹盈满力量。

  她拾起最熟悉的老朋友——锄头、镰刀、锹……她挥舞着这些农具,动作娴熟而又自如,仿佛它们是一条条小溪,与她融为一体,如同春汛时节的溪流遇见艄公的竹篙。铁器与土地的碰撞声里,番薯藤蔓渐渐爬满山坡,深褐色的年轮就这样一圈圈长在外婆掌心。

  我印象中的外婆好像从未安静地坐下休息过。不同年份,不同时节,她要么和农作物打交道,把红薯填满整个地窖,把谷子晒满整个平台,把苞谷粒装满整个箩筐,那些丰收的场景,就像外婆的海上汹涌澎湃的丰收浪潮。要么和乡亲们在烈日炎炎下做着重活、粗活,笑着说自己从不让老板操心,永远准时与守信。

  我印象中的外婆,永远这般坚韧而有力,就像那片广阔无垠、永不干涸的海。

  可还是有几粒雪落在了外婆头上,它们顺势沿着外婆的几缕发丝融化,将它们染成白色。但外婆仍然停不下脚步,如流水一般,从潺潺小溪到汩汩河流,从辽阔湖泊到汪洋大海,她从未有半点犹豫,将所有力量汇聚在前进之中,掀起片片海浪,或缓和,或激进,载起只只小船,辛勤抚育了数个孩子,击退了黑夜中的恐惧,从不向生活与不公妥协,唯独听从自己心中的秩序。

  所以外婆,你怎会是盆里的水呢?你分明是与世间每一寸力量紧密相连的海洋。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