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坐长途汽车到站时,夜已很沉了。四川的天气闷热,早就记不清当时是谁来接我们,只记得眼前又长又黑的山路。惨淡的月光洒下,我一个人跑在前面,回过头,灯影在老远处晃动。我耐不住等她们,壮着胆子又往前走,黑乎乎的山连着黑乎乎的天,虫鸣高亢两声,又沉寂下去。泥路两旁是农田,不那么真切的月光洒在堆起来的垛上。恍然间,离我最近的垛下拱出来一只狗,直愣愣地就奔向我来。它不冲我叫,围着我嗅了两圈,我也不十分怕它,通过狗的“识别”后,它带路似领着我往前走。“不会是家里的狗来接人吧。”我大着胆子跟上。

  走过一条岔路时,上面人家檐下昏黄的灯,让我看清了它是一只黄狗。我也不往光处走,就铁了心跟着狗,谁知道越走越黑。“怕是信错别人家的狗了吧?”我心中踌躇着,脚下也停了。狗回头瞥了我好几眼,在前面的岔路一下子钻走了。我孤苦伶仃地等家里人来接,她们寻找到我时还不住取笑:“上面屋子不是有光吗,怎么跑到下面来了?这里只有我们一家人住啊。”我正想问询那狗的来历,它却一下子从另一边的小路窜了出来。

  这只黄狗,原来是大伯养的。它是只普通的农村土狗,一身皮毛是黄色,就叫大黄,大概小时候叫小黄。反正我是这样猜的,毕竟没什么人会寻问一只普通土狗的名字由来,别提我和它不久前还结下了“仇”。

  我们两家人一家住堂屋左边,一家住右边。伯娘拿着刀在屋檐下“咚咚咚”地“宰”红苕,几岁的我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红的,白的,一个个红苕被宰得细碎。不留意间,大黄直冲我而来,朝我龇牙咧嘴,伯娘吓得赶紧吆开它,怕它咬我一口。匆忙间,刀便落在了我的手背,留下了一条细长的疤,十几年都淡不下去。也许这也是我一直忘不掉大黄的原因。

  它是真的很喜欢围着人打转,读书时它要跟着我们走老远,一直叫它“回去,大黄回去”,它都跟在我们后面不走。到了大路,它却不用我们喊就不见了。回家后,又要绕着我们又闻又舔,趴在脚边赶不走,专舔脚指头。

  后来大伯走了,我和弟弟、堂妹跪在棺前,白糯米哗啦啦地抛向空中,像雨点一样劈里啪啦打在地上,往衣服里面掉。棺木下了土,大黄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怕它被狗贩子抓去卖了,我们找了半天,最后才在屋里找到它。它躲在大伯的床下不肯出来,唤它出来,它就呜咽着露个头,又呜呜叫着往床下面躲。我们仨清楚地看到一颗硕大的泪珠挂在它眼角,晶莹的、透亮的泪花,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掉。我们第一次看见狗哭,都惊叫“大黄哭啦”,妹妹就向奶奶汇报:“大黄它在爸爸床下哭呢。”

  建了新房子后,以前的家变成了老屋,分家后老屋没人居住,大黄跟了我们。它常常跑去老屋,奶奶去老屋弄柴火,它就跟着去老屋撒欢。过年,家家户户放烟花爆竹,它害怕鞭炮声,也往老屋躲。老屋是泥瓦房,年岁一长,就渐渐塌了。为什么这房子有人住几十年都不会倒,人走了几年它就塌了呢?我很疑惑。“因为它没有感受到人气了。”奶奶是这样解释的。

  每个月一回来,大黄还是喜欢蹭人,不停在我的腿边打转,但它的毛不再油光,而是像枯草一样,粗粝而斑黄。我嫌弃它总是蹭下一腿的毛,不耐烦地吆开它。几年如一日地打转,大黄好像更老了。周日回来,它奔向我的动作我不再那么轻盈、那么欢腾。我若有所感,伸手抚摸过它的背,嶙峋的脊像排骨一样,硌得生疼,好像每一个老去的生命,都会带着这样钝钝的弯刀,然后将其打磨得越来越尖锐。我不敢用力,因为稍一用力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毛脱落,在手心里散开。奶奶叹:“几十年了,该老得了咯。”我不知道该反驳——“不会不会,才没有老嘛”还是“本来就都会老的啊”,它看着主人离开,看着我们长大,然后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坝子里晒太阳。

  再一次回来是两三天后,我发现少了什么。大黄是跑老屋去了?可老屋完全塌掉,推平种满了花生。妈妈“哎哟”一声:“你还不晓得呢,大黄已经死了。”我其实已有几分猜测,还是追问:“怎么死的?”

  “还咋子(怎么)死,老死的。”妈妈转头说,“是弟弟埋的”。弟弟告诉我:“看它趴在那里不动,就那样死了。”他带我去看埋大黄的地方,那是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一个坑,埋上,填平。不久,这里就会长满野草,就像锐利的弯刀,在风里割着起起伏伏的太阳。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