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外公的面容已经很模糊了,唯一清晰记得的是他那双干净的眼眸。
我第一次去看望外公,是在8年前的初秋。那天刚下过小雨,空气湿润,混着土腥味。外公已经瘫痪好多年了,耳朵也听不见,知道我们来了,他便拄着拐杖,在别人的搀扶下慢慢走过来。我小时候怕生,又没见过他,便躲在外婆身后,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这是外公,快叫外公。”
外婆把我从身后推出来,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外公”。
外公笑了,一双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形。我听不懂外公说话,他的话在我耳朵里是一阵“啊啊啊”的声音,我也只好看着外公傻笑。
夜深了,外公家没有路灯,我只能紧紧拉着小舅舅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有一个屋子还亮着灯,我和舅舅凭借着那一点亮光走到了外公的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旧床和两个柜子。外公坐在床沿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夜风顺着窗户吹进来,外公单薄的身影像一张纸,仿佛风一吹便会轻轻飘走。他苍老的脸庞被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照亮,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他整个人瘦骨嶙峋,60出头的年纪,看着却似古稀老人。耳边又传来一阵“啊啊啊”的声音,我听不懂,疑惑地看着小舅舅。小舅舅说,外公想和我说话。
我走近外公,他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上长着老茧,手腕细瘦到一只手便能握住。外公的另一只手在枕头下摸索着,竟然拿出1000元塞进我的手里。我看着外公的眼睛,他的眼眸中是细细碎碎的星光,干净透彻。我忙说不要,却忘记了外公听不见。外公疑惑地看向小舅舅,小舅舅便对着外公一顿比划,传达我的意思。外公见我连连推脱,也不再强求,只是坚持要在我们离开时送我们出门。走了老远回头望去,我看见外公还拄着拐杖靠在门边。
“小舅舅,外公一直都听不见吗?”
“对,一直都听不见。”
我低垂着眼眸,原来他的世界从来都是如此安静。
翌日,寒露深重,我看见外公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背影孤独寂寞。阳光温暖地照耀万物,也映在外公的眼眸中。我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出声,他试图站起来,一手撑着地面,艰难起身,没有拐杖的帮助,一切都是那么吃力。外公似乎没有站稳,脚一软,竟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我惊呼一声,立刻上前将他扶起来,心疼道:“外公,疼吗?”外公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摇头,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可他的神色中并没有痛苦,眉眼间满是慈祥。
“外公,你痛苦吗?”我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他因为身体的缘故,一辈子都困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地方。他听不见黄莺轻啼,听不见潺潺流水声,听不见妻子儿女的哭笑声,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他的周遭安静得诡异,他会为自己难过吗?会痛苦吗?
外公愣了一下,仿佛听到了我的话,拉着我的手轻轻摇头,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我顺着外公的视线看去,远方麦浪翻滚,落叶漫天,妇人们结伴在河边浣衣,三两孩童追逐于田野间。
我终于明白,他不痛苦。或许他的人生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
最后一次见面,竟是离别。
我被外婆牵着,看外公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病床四周围满了人。外公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他听不见亲人的啼哭声,更听不见那一句“我爱你”。
外公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走时,一滴眼泪也没有,神色安静祥和。
他死前会想到我吗?会想听听大家的声音吗?
我不知道……
原来,离外公去世已经过去7年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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