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贵阳火车站,如约成为一块被雨水浸透的老姜,就连脚下的砖缝里也公然渗着潮气。

  我拖着行李箱,在1号候车室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的高楼大厦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广播里的报站声沿着电梯忽远忽近,带着金属质感的播音催赶着人们南来北往。

  K491次列车停靠在3站台,我随着人潮走进7号车厢,车窗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像蒙了层磨砂纸。偶尔有一些玻璃上,有旅客用指甲画了些歪歪扭扭的笑脸,还有人写了地名,“贵阳”“昆明”“徐州”,嵌着细尘,像是被风悄悄吹上去的。

  我是下铺,对面是个带着两个小孩的女人,稍大一点的孩子应该有两岁,穿着开裆裤,光着小脚;小的还在襁褓里,被裹在一块蓝底白花的棉被里。女人时不时站起来,晃着怀里的孩子入睡,鲜艳的服饰难以掩盖那双露在外面的粗糙的手。

  火车启动时,窗外的站台突然往后退去,手执红色旗帜的接车员、挂在栏杆上的红色条幅,全被扯成模糊的色块,咯噔咯噔的声响从脚底往上爬,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膝盖也跟着发麻,像是有只小锤子在骨头缝里敲。

  出了贵阳,山就从两侧挤到了钢轨边。这些山不是画里的黛色,是真正的墨黑,像被雨水洗过的铁。岩石缝里钻出的马尾松,枝叶在风里颤抖着,松针像蘸了浓墨的笔,肆意挥洒。

  过湖南怀化时,偶尔会看见远处的山腰上悬着几间歪歪斜斜的吊脚楼。用竹子搭成的晒台上,金黄的玉米串成串垂下来,辣椒串红得晃眼。底下是条浑浊的河,河水打着旋儿往峡谷里钻。偶有几次急浪,水花就击打在青石板上,但很快又被太阳烤干。

  火车钻进隧道,车厢里暗了下来,车轮撞击钢轨的回声更闷。洞壁上被投下摇摇晃晃的光斑,忽明忽暗。我也迎合着闭上了眼睛。出了隧道,我故作神秘地睁开眼,仿佛窗外的明亮是因为我睁开眼睛所致。

  进入湖南娄底,山渐渐矮了下去,变成连绵的丘陵。铁路两旁开始出现了稻田,收割后的稻茬排列整齐地立在水田里。偶尔有白鹭站在田埂上,目送着一列列像我这样的人,出发,或归来。

  黄昏时分,火车缓缓蹚过大江,江面宽得望不到对岸,岸边的芦苇丛比人高,杆上覆着层白霜似的绒毛,整齐地选择一个方向迎风倚靠着,随着江波一阵一阵地涌动起来。

  过了九江后,火车就开进了平原。钢轨变得笔直,一直延伸到天边。窗外的景象也突然开阔起来,大片的棉花地铺展开去,白色的棉絮在暮色里像落了一场薄薄的雪。几个农妇在地里摘着棉花,身后的竹筐已经堆成了小山。

  车厢里的灯亮了,玻璃窗上也起了层薄薄的雾。过道里有人端着泡面走过,红油的香气混着汗味,在闷热的车厢里弥漫开来。我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看窗外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远处的村庄就像撒在夜空中的萤火虫,黄的、白的光点,向后飞去。

  深夜,火车雄兵一般跨过黄河,透过车窗只能看见桥下黑乎乎的一道,风从联结缝钻了进来。偶尔有车灯扫过,就能照见浑浊的河水急切地打着旋儿往前奔流着。车厢里有人打起了呼噜,此起彼伏的鼾声伴随着火车轮对的“哐当”声响,悄悄把每个往前走的人送到更远的地方。

  我睡不着,起身盯着窗外的黑暗,直到火车到了合肥,站台上全是卖辣糊汤的推车,铁桶盖着厚厚的棉垫,白色的蒸汽裹着胡椒味,在灯光下跃过上下车的旅客,涌进车厢。

  禁不住诱惑,我也好奇买了一碗,坐在过道椅子上喝。汤里有木耳、面筋,咬一口面筋,吸满了汤汁,辣得舌头发麻。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胸口发暖,辣得鼻尖冒汗,这是适应北方的第一顿,我在内心告诉自己,随后一饮而尽。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火车开进了一片巨大的麦田。透过车窗便能看见远处的麦田连到天际,麦穗饱满得往下坠,金黄色的麦浪在晨风中轻轻起伏。

  随着售货员的吆喝声临近,车厢里的人开始躁动了起来,揉着眼睛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有人把剩下的煮鸡蛋分给邻座,有人接来热水,泡着最后一包方便面……对面的女人也起床给稍大的孩子换上了薄外套,孩子抓着她的衣角,女人用脸贴着小孩子的脸嘟囔着:“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爸爸啦……”

  清晨6点,沿路的麦地站满了稻草人。它们穿着各式各样褪色的衣服,头上扣着破草帽,手里攥着绑了红布条的竹竿。稻草人歪着脖子,像在仔细打量着一早就来觅食的麻雀。

  稻草人的后面,数台收割机在麦垄里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线,轰隆隆的声响隔着车窗也能听见。麦秆被一一碾碎,飘散在空气里。

  快到济南时,那些山不像贵州的山那样险峻,而是圆滚滚的,像一个个倒扣着的馒头,绿得发暗,是深秋的墨绿。山坡上种满了各种树,叶子有的黄、有的红,像打翻了的颜料盘。山脚下的村庄白墙灰瓦,房顶上晒着金黄的玉米,偶尔有柿子树的枝条探出院墙,挂着红灯笼似的果实。

  火车抵达了济南站。我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随着人潮出了站。

  热,是我在贵州从未感受过的热。阳光晒在皮肤上像小针扎,空气里没有潮气,吸进肺里有点干,这就是北方特有的干燥气息,尽管现在是9月份,尽管是一大早。

  走到对面的公交车站,回头一看,济南站的钟楼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铜绿色的穹顶泛着微光。

  坐上出发去大学城的公交车,路边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泛黄,远处的千佛山轮廓模糊,偶尔飘来几声钟响。我在车上依旧反复看着导航,数着每一个用经纬命名的站台,听着格外新鲜。

  后来每次寒暑假往返,K491次列车成了我北上南下的标尺。春天时,湘南的油菜花会染黄火车两侧;秋天时,豫东的棉花地像落了场大雪。我记住了每个小站的名字:凯里、娄底、九江、兖州……它们像标点符号,断开却又标注我求学的每一站旅途。

  2021年夏天,我毕业了,最后一次坐这趟车。火车过黄河时,我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这就是黄河啊!我趴在玻璃上看了很久很久。

  如今我回到贵州工作,偶尔路过火车站,偶尔还能听见K491次的报站声,虽然它已改变了前行的轨迹,但那带着金属冷意的声音,却总能让我想起湘江边摇摇摆摆的白鹅,想起豫东平原上沉默的稻草人,而那些在车窗外划过的风景,早已在心底,长成了南北纵横的经纬。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