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多水的江南。在这里,隔几条巷就能看见一道渠、一条河。空气总是那么湿润,尤其是在五六月,初夏的黄梅天。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当家里的墙砖、地砖布满水汽,连一向容忍不了地板上有一滴水的外婆也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是“黄梅”来了。“黄梅”是春夏的分水岭,她把春天的最后一丝冷意驱走了,让空气变得又热又闷。

  我不愿待在家里,总是搬张小凳子坐到门口屋檐下面,看蚂蚁搬家。梅雨季的蚂蚁非常忙,今天搬完家明天还得搬,而我还总是给它们捣乱,蹲下对它们吐口水,阻拦它们的去路。

  蹲到脚麻的时候,雨就开始下了。这时空气里总有股淡淡的雨味,我觉得很好闻,但外婆说那是灰尘的味道。她把我的小凳子收回屋里,吓唬我再不回家就会被“蒙虱子”咬。

  我是怕那“蒙虱子”的,立马不玩蚂蚁也不闻雨,缩回家里去了。

  在家里,我只能隔着一道纱门看雨了。我蹲着,两手按在两只鞋子上,聚精会神地看。门外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已经积起一个个水洼。雨落进去,先激起一阵涟漪,而后会冒出一个水泡,在水面上飘一会儿,又在某个时刻破裂消散。我想,这些水泡大概是雨滴变的,为了让我更能看清它们的样子。

  外婆忙完一阵家务过来,看我眼巴巴望着外面,只好说等雨停了就带我去广场玩一会儿。我惊喜得很,把雨滴水泡也抛在了脑后,只盼着雨能快点停。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梅雨连连绵绵的,一直下到我午觉起来,下午两三点光景。云被雨染了,变成了模模糊糊的黄色。云层不像下雨时那么厚,当中有光亮透出来。

  我家附近的广场上有一个半圆形的、灰色石砖铺的舞台,那上面大大小小的水洼积了不少。我不穿袜子踩着雨靴,蹦跳进水洼里,欢呼着大踩一通,后面赶上来的外婆赶快揪住我,叫我别弄脏衣服,当心滑倒。舞台上不止我一个孩子,有大人不在身边的,干脆扔了鞋子跑进深处的水坑里互相泼水,弄得衣服头发都湿了。我站在舞台边缘看着,脚下也不停踩着水,只是没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

  于是我又央求着外婆去河边。那河很宽,很深,尤其是下过雨涨了水,河水像是要漫过围杆,漫上岸来似的。我在地上搜寻,很快找到一颗称手的石块,抡圆了胳膊往河对岸投。但是这条河太宽了,就算我再加个助跑,也投不过去。

  几颗石块陆续在河面上砸出水花,而后沉底。我抓着围杆问外婆,河里水那么满,会不会漫上岸把广场和我们家给淹了?外婆说,不会的,河那么宽,雨不会那么大的。我心里倒有些期望水能漫出来,这样我们不用去游泳馆也可以游泳了。

  大雨终究是来了。在我小学毕业那年,升学考试的前一天,大水把镇上的水库冲垮了。百道渠,十条河,也没容得下那么多雨。我放学回来,只能淌着没过小腿的水,走到离家还隔一条马路的桥上。再往下,大人们便不许我去了。我看着镇上的人们来回传递着家里的物品,喊声嘈杂,每个人都湿漉漉的。

  天空黑沉沉的,时不时有雷鸣声,在酝酿着新的雨。我对这雨突然起了敬畏之心,它不再是我儿时的伙伴,而是变成了什么凶猛的东西,冲向我的腿,将我跌跌撞撞地驱出童年。

  此后中学几年,学业繁重。我们已搬了新家,门口不再有蚂蚁洞。那条在记忆中很宽很宽的大河,在长高后的我眼里,也不再遥不可及。五六月空气变得更潮湿时,我忍受着粘在身上的衣服,闷得要透不过气,烦躁得写不出卷子。于是,我与外婆站到同一战线,埋怨这黄梅天。

  家里实在太闷,我只能放下笔,出门去走走。经过一片水洼时,我小心地踮脚绕开。不知不觉地,我的双腿把我带到了广场。那半圆台子上有了新的一批小孩,叫着闹着,互相泼着水。我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去接面前健身双杠上挂着的雨珠。那水珠却不愿凝在我指尖上,滚落了。

  2023年,在南半球的异国求学生活近一年后,我终于在这个潮湿的季节回到了家乡。一出机场,那厚重的潮湿水汽扑面而来,将我抱了个满怀。这雨也像我思念它一样思念我。我的头皮一阵紧绷,鼻梁和眼睛那一带控制不住地酸涩起来。我又感到好笑,多大人了,脸上一定是雨水吧。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