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后的父亲,成了一名油罐车司机。这一开,就是30多年。
油罐车笨重的身体,装着满满的油,威风又疲倦地穿梭在城与城之间、乡与乡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开车在路上跑着,而母亲,在家里念着。油罐里晃动的每一滴燃油,都在母亲心房烧过,吐舌的火苗,炙热的温度,灼心的疼痛,都是母亲对父亲念不完的牵挂与担忧。母亲牵挂父亲饭否?累否?母亲担忧父亲,行车安全否?何时踏夜归?
跑车的人,车是他移动的另一个家。可那个家,没有母亲洗手作羹汤,没有人间烟火气。母亲心疼父亲跑偏远之地时,饭店少,无吃食,只能饿着。母亲买了好几个保温桶,竭力让油罐车染上家的温暖。父亲跑车,须得晨雾未散时就出门。母亲便在夜与日交替之时起床,锅碗瓢盆一阵哐当响,搓揉压捏一番操作,蒸煮炸焖一气呵成,包子、馒头、饺子、面条、稀饭、热汤,被轮番装进保温桶里。一同装进桶里的,还有母亲不善言辞的深情。
后来,公司制度改革,每辆油罐车上需要增添一名押运员。母亲觉得,她的春天来了,花园的花开了,香了。40多岁的母亲,眼睛有点花了,戴着老花镜捧着安全手册看。母亲看书,在太阳底下看,在灯火通明里看,像个虔诚努力的学生,拿着笔,一笔一画,勾勒着,标注着。遇到父亲空闲时,就指着手册上标记问号的地方,向父亲要解答。母亲最终如愿以偿,考试过关,成为一名押运员,持证上岗,坐上了父亲的油罐车,和父亲在同一车内。
母亲跟着父亲跑车,身体是受罪的。母亲胃不好,胃溃疡,早年还有过胃出血。遇上路面的坑洼,车轮子碾过去,跌进去,再爬出来,车子跟着陷进爬出,抛高跌低,车上的人也跟着抛,跟着跌,屁股和座位分分合合,每一次相逢都是一次小碰撞。母亲的胃,宛如被一把锥子紧紧追着,戳着刺着,疼痛四起。但母亲脸上的笑容却多了,一朵一朵,宛若春天百花开的枝头。比起身体的不适,牵挂的人就在身旁的幸福感要强烈得多,那是看着你才心安的满足与幸福。与这相比,身体的不适便也算不上什么了。
父母亲都是少言寡语的人,在家里,都是看他们做的多,说的少。自从两人同车后,话语明显多了起来。母亲深怕父亲打瞌睡,总是变着法子给父亲提神。母亲叽里呱啦地说着,年少时的模样,家人的脾性,生活的艰辛,幸福的痕迹,希望的田野,甚至家里的鸡鸭鹅猫狗鼠每一只都说上了一通。窗外闪过的树,天上飘过的云,也成了她的唠叨内容。母亲每说几句,就会惯性地向父亲提问,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她的心里才踏实。
车上有个糖罐,大大的,铁质的。糖罐里时常装满各种硬糖,各种水果味的棒棒糖,椰子硬糖,薄荷糖。父亲开车久了,饿了困了,母亲就会从糖罐里掏出来一颗糖,细细剥开五颜六色的糖纸,把糖塞进父亲嘴里。母亲扭头看着嘴巴鼓起来像小松鼠一样的父亲,笑意漾开去,在每一条皱纹里舒展,皱纹都变柔和了些。每喂父亲一颗糖,母亲都要问上一句,甜吗?得到肯定回答后,她会从糖罐里掏出同样的一颗糖,剥开,投进自己嘴里,在口腔两边滚几滚,说,“嗯,是挺甜的”。
母亲不会开车,跟车后,情到深处,显山露水的都是带着担心的唠叨。母亲总会忍不住在车流迅猛时念念不停,提醒父亲注意前后方的车辆。她也会在父亲超车后念叨车速快了危险。她全然忘记父亲车龄近30年,安全事故为零的事实。她的担心与唠叨,都在爱的指引下,自然而然出现。而父亲,全程笑着,听着母亲这个门外汉瞎指挥。其实,母亲说的内容无关紧要。毕竟,父亲听进耳朵的,只有她的声线音色罢了。
油罐车也笑了,自己就像是最出色的媒婆,牵线并见证了一段寻常人家里的陪伴情深。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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