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俯下身时看到的这风景。两只小麻雀,在一个孩童拳头大小的洞里躲雨。

  那洞口是预留给立柜式空调的,在客厅的角落,离地面大约两拳的距离。所以,在循着“啾啾”声找到这里后,我单膝跪地,双手撑着地板,俯着身子才看清两只小家伙的模样。灰褐色的两团软软地依偎在一起,像极了掉进荞麦面粉里的糯米团。

  或许是外面的雨声太大,也或许是我的动作很轻,它们尚未察觉到我的存在,依然背对着我,看着洞外的风裹挟着雨,逐渐打到洞里。它们相互挤着往后挪动,明明只是一墙之厚,4只小脚却走出了好几步的距离。应该是在靠近中感知到了我的气息,两只小家伙几乎同时转头,呆呆地盯着另一个洞口外的庞然大物。

  我想象着它们视角中的我——只有头顶和眼睛上方,有着黑黑的“羽毛”,嘴巴是扁平的,动作也不灵巧,一看就没有飞翔的本领。

  它们应当是不怕我的,当然,也或许是它们更害怕另一个洞口外的风雨。两只小家伙就这样好奇地看着我,正如我好奇地看着它们。

  对视了一会儿,见我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两只小家伙又将头转向了下着雨的洞外。我也坐回了沙发,继续切换着电视频道。我们仨就这样,等着雨停。

  没找到想看的节目,我索性关掉了电视。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我看了眼时间已是晚上7点,又看了看依然在洞里躲雨的小家伙,心里不免有些替等着它们回家的家人担忧。

  此时的我不知为何,想到了那个有趣的句子:“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通过加入不同位置的标点,所表达的含义也不同。如果将这行字放在两只小家伙的面前,它们会用小脚丫精准地踩出这样的含义——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我是很愿意留下它们来陪我的。父母去了省城,需要年底才能回来,家里就我一个人,放学回来时,会觉得空落落的。我去厨房抓了一点儿米饭,小心翼翼地塞进洞里,以求能够俘获它们的胃,进而让它们留下。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两只小家伙只是交替闻了闻,一粒也不曾动过。

  是味道不好吗?我自己煮的饭确实远不如妈妈煮的口感好,但麻雀也不会像人类这般对食物挑三拣四。那会是因为什么呢?该不会是因为那件事吧。两年前,我也是用米饭,在簸箕、树枝和细绳的配合下,抓住了一只贪吃的麻雀。我把它关在鸟笼里,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它从未打开的笼子里钻了出去,留下了好几片羽毛。

  逃出去的它一定向麻雀们报了信,一定要远离那个人,特别是不要吃他给的食物。

  它的警告成功了。雨停了,两只小家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一团米饭原封不动地放在洞口。6月天热,食物很容易腐败,用不了多久,成群结队的蚂蚁就会汇集到这个洞里。想到这儿,我只好将米饭掏了出来,丢进了垃圾桶。

  夏天最热的时候恰逢暑假,而暑假在长长的午睡与作业中消磨了白天,在突如其来的雷雨和蚊虫的叮咬中煎熬了黑夜。到了9月,秋季开学。

  初中3年,我最期待的就是九十月傍晚的放学时间。我常常舍弃大路,绕到学校后面的小路,穿过一大片农田回家。

  农民们是不太喜欢背着书包的学生穿过这片区域的,因为总有一些调皮的孩子,会在田埂上释放白天在学校的压力,追逐打闹。或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或是同伴恶作剧推搡,稻田里、菜地里,会多出许多深深的脚印,以及嵌在这些脚印里面的农作物。慈祥的奶奶们会劝导或是在田埂上设篱笆,而几个脾气火暴的老头儿,会直接“开骂”,甚至会抄起树枝追赶。

  但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是我规规矩矩地沿着田埂走过,从不“侵犯”田埂下的土地;二是这一大片农田里,有一块我们自家的田,我爷爷在这里耕耘了几十年,周围全是他的老伙计。爷爷奶奶们都认识我,有时路过,他们还会往我书包里塞几根刚摘下来的秋黄瓜,让我带回家。

  爷爷的田在学校与家的正中间,是一大片稻田。大约是每年的9月下旬,这里会变成随风浮动的金块,播散开的稻香甚至掩盖了其他作物的味道。被这味道吸引的不只有爷爷和我,还有麻雀。

  爷爷从来不做驱赶麻雀的布置。他周围的老伙计要么在田里插上了假人,要么会泼洒一些药物,还有的会将带血的羽毛挂起,以作警告。如今麻雀很少了,也吃不了多少,这是爷爷给出的理由。所以,每天放学回家,我家的稻田里总会有七八只麻雀,见我来不躲不跑,啾啾叫几声像是在说:“你爷爷同意了的。”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把麻雀留下陪我的办法。我挑选了一株最饱满的稻子回家,将它放在那个洞里。

  对于麻雀来说,刚摘的稻子就像是沾着晨露的玫瑰,除了扑鼻的稻香,更有着让麻雀们信赖的味道。我不确定来的麻雀是否是几个月前两只小家伙中的一个,但是从那天起,洞里热闹起来了。每天放学后我都会蹲在洞口,看着里面或进食或休息的麻雀,这里就像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那只麻雀偶尔会从洞里钻来客厅,起初我很担心它会在吃饱后给沙发上留下一滩“肥料”,但它就像是一只爱干净的猫,从来没有增加过我清理的负担。在茶几上呆呆地立着,在橱柜上慢悠悠踱步,在吊灯上绕着圈飞着,慢慢地,它熟悉了这个家,而我也熟悉了它。当它飞到窗台望向窗外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它想回家,回到它同类的那个家。此时,我会打开窗户,任它自由飞去。不过,我知道,明天它还会来的。

  此后的日子里,随着我外出求学,我见到了很多麻雀。海河边,故宫里,长城上,乌兰察布的草原,秦皇岛的沙滩,南京城的梧桐大道。几乎每一天,几乎每一个地方,我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已经78岁的爷爷不再种田,我调侃,现在这么多的麻雀,要是咱家还种着稻子,怕是不够吃的。爷爷笑了,我也笑了。但我知道,这些留给麻雀的稻子,为它们的种群繁衍出了一分力。人和麻雀,也可以通过看不见的“田埂”,相互依存而又相对独立。正如我路过的时候,爷爷奶奶们会递给我一些瓜果蔬菜,圈地的人类也可以给它们留一些食粮。

  毕业后,我来到了深圳,成为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一天清晨,我正赶往3楼的教室,听见头顶上有熟悉的“啾啾声”。在楼梯转角,两只麻雀正吃着地上的面包渣,我能想象那是赶着去早读的学生边跑边吃时掉下的。看到我这张新面孔,它们飞到了台阶旁的扶手处。那一刻,站在下面的我,和它们的目光处在了同一水平线上,就像是10多年前,我俯下身时看到的那样。我小心翼翼从它们身旁经过,将一块米糕掰碎,轻轻放在离它们不远的地方。这份“见面礼”远远谈不上贵重,却能够填饱这些小家伙们的肚子。

  早读课结束,走廊上的人多了起来。麻雀们扑腾着翅膀飞到天上,像是在为出来放松的学生腾地方。在天空的高处,偶尔有银白色的“大鸟”掠过,它们不用扇动翅膀,就可以在万米之上飞翔。不知道小鸟们是否会奇怪,是否会羡慕。但有一点它们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些大家伙们和它们一样,在同一片天空飞翔,在同一片大地降落,共享着同样的食物,共享着同样的太阳。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